一日,医生来查房,仔细查看了各项指标后,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对病床上的狄雄爸爸说:“老爷子,你这身体,烟可必须得戒了。”
“嘿,几十年了,戒不了了,要带到土里了。”狄雄爸爸打趣地说。
医生看到小宝就乖乖地躺在爷爷脚旁边,逗着小宝说:“你看看这小孙子,多可爱,珍惜身体,好多看他几年。”
狄雄爸爸笑着应:“好好好,我尽量,争取多看几年。”
医生的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狄雄爸爸积压已久的话匣子。待医生离开,病房里只剩下他们时,狄雄爸爸望着偎依在石笑怀里的小宝,眼圈微微发红,转而看向石笑,声音沙哑地抱怨起来,那话语里浸满了孤独与寂寞:
“笑笑,你看到了,我这病了几天,就是因为狄雄,没有人来看我?因为我们家那些亲戚没有人想见到他。”
狄雄在一旁插嘴道:“说得好像我想见他们一样。”
狄雄爸爸叹了口气,目光责备地扫过坐在一旁低头玩手机的狄雄,“我这个儿子,跟没有差不多!平时从来不回家,心里根本没有我这个爸。要不是这次病得重,他肯回来?我怕是死在家里他都不知道!”
狄雄闻言,只是不耐烦地抬了下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我在龙盘生意不忙吗?不要赚钱的?”
“赚钱?你眼里就只有钱!”狄雄爸爸情绪激动起来,咳嗽了几声,“你心里要真有这个家,会这么对你阿姨(继母)?人家辛辛苦苦帮你把西西带到八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连个好脸色都不给,家门都不愿意踏进一步!我这病,就是被你气的!”
石笑默默地听着,一边轻拍着小宝,一边将这些言语一字不落地刻进心里。每一句抱怨,都像一块沉重的砖,压在她对狄雄本就摇摇欲坠的认知高墙上。她看着眼前这个连至亲病重都唤不回真心的男人,一股寒意从心底最深处弥漫开来。
在医院的几天,除了必要的照料和问候,病房里大部分时间都充斥着一种略显尴尬的寂静。狄雄总是找借口溜出去抽烟,或是躲在角落看手机,将空间留给了石笑和他父亲。
狄雄爸爸似乎很想抓住这个机会,与这位初次见面的儿媳多说说话。他的目光常常追随着抱着小宝的石笑,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期盼。
“笑笑啊,”他靠在床头,声音带着病后的虚弱,“你看,小宝多乖,我从来没见过哪个小孩几天了一声都没有哭过,也不闹……”他试图从孩子身上找到共同话题,拉近彼此的距离。
石笑只是微微弯起嘴角,轻轻“嗯”一声,手下意识地拍抚着小宝,“小宝确实挺乖的,又爱笑。”
她与狄雄爸爸实在太陌生了,而且中间还横亘着狄雄这堵沉默而冰冷的墙,让她不知该如何开启一段真诚的对话。
过了一会儿,狄雄爸爸又缓缓开口,话里带着明显的期望和规划:“等小宝再大一点,你们就带着他,回定良来住吧。这边房子大,生活也便宜,我……我也能常看到孙子。”
石笑的心微微收紧。她抬起眼,恰好迎上狄雄爸爸殷切的目光,那目光让她感到一阵无形的压力。回定良?这个提议对她而言,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她和狄雄在龙盘的生活尚且一地鸡毛,未来在哪里都不知道,如何能承诺这样遥远而不切实际的规划?
她垂下眼睫,避开那灼人的期待,语气温和却带着明确的疏离,低声道:“爸,您先安心养好身体。这些事……以后再说吧。”
她的回答客气而周全,挑不出错处,却也明确地画下了一条界限。
狄雄爸爸估计以为石笑担心回定良一家人的生计怎么办,赶紧说:“我们家有三个门面,你阿姨卖些日常生活的杂货,生意还是不错的,一个月还是有两万块钱的。”
她怕狄雄爸爸想多了,连忙解释:“我也不知道狄雄怎么想的,反正孩子现在都在龙盘读书呢,再说吧。”
狄雄爸爸似乎也感受到了石笑做不了主,眼神黯淡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后来,狄雄爸爸又断断续续地说起定良的发展,说起家里空着的房间,语气里总带着一种想要让儿子一家回到自己身边的渴望。而石笑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或是以“嗯”“好”这样简单的音节回应。
不是她心硬,而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这个家庭复杂的纠葛中,只是一个突然闯入的外人。狄雄与父亲、与继母之间那笔糊涂账,她看不清楚,也无力插手。更重要的是,连枕边人都充满谎言与算计的男人,让她如何敢去承诺一个关于“回归”的、虚无缥缈的未来?
她的沉默,是一种在陌生环境与复杂关系中的自我保护,也是面对一个病重老人不切实际的期望时,所能保持的、最后的诚实。每一次短暂的应答后,病房里总会陷入更深的寂静,那寂静里,充满了狄雄爸爸未能说出口的失望,和石笑无法言明的悲凉。
原来,狄雄的冷漠与疏离,并非只针对她。这是一个连根都已然腐朽的人。
眼见父亲病情稳定,脱离了危险期,狄雄几乎是一刻也不愿多待,把父亲交代给他们来时看到的那个护工,带着石笑和小宝就踏上了返回龙盘的路。
石笑看着病床上虽有好转、但眼神中依然透着留恋与失落的狄雄爸爸,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想劝狄雄再多留两天,至少等狄雄爸爸身体状态更稳定些,或者……至少回那个近在咫尺却始终未曾踏足的家看一眼。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以什么立场开口呢?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亲生父子,自己不过是一个初次见面的儿媳,过多的干涉,只会显得不合时宜,甚至引发狄雄的反感。
车子驶离定良,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得单调。车内,是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各怀心事的沉默。
她几次悄然看向驾驶座上的狄雄,他专注开车,侧脸线条冷硬,没有丝毫想就这次返乡,就他父亲的那些话,就那个始终未曾踏足的家做出任何解释的意思。他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如今任务结束,一切便该翻篇。
石笑看着前方似乎永无尽头的公路,终于打破了这令人难堪的寂静。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她问的是他父亲的后续照料,也是他们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狄雄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几乎没有停顿,仿佛早就打好了腹稿。他没有回答关于父亲的问题,也没有谈及对家庭的规划,而是直接抛出了他的真实目的:“我打算再开一个店。”
他顿了顿,侧头快速瞥了石笑一眼,观察她的反应,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引导性:“这次,需要你投资一部分。”
石笑听完几乎要气笑了。
这几天狄雄爸爸对狄雄的评价还在她耳边回响,一路上的隔阂尚未消融,他竟能如此自然地、毫无过渡地再次将话题引向“钱”,引向让她“投资”?
她想起说好给她一个店,最后变成按件计算的“15块”;想起他哭穷没钱进货却有钱雇人看店,自己去炸金花……
她没有立刻发作,只是将目光从窗外收回,定定地看向他线条冷硬的侧脸,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先不说我有没有钱吧,咱们就说说你打算让我投资啥?你不是说,巴山展销会你亏了很多吗?龙盘那个店你不是找我把收到的钱都要回去了吗?你不是说连进货的钱都没有了吗?”
石笑本来还想再说“你哪来的信心和本金,还让我投资开新店?”忍了一口气,没有说这句。
她的反问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虚伪的气泡。狄雄脸上闪过一丝被戳破的恼怒,但他迅速压制下去,换上一套看似合理的说辞:
“正是因为现在困难,所以才要寻找新的突破口!这个新项目不一样,前景很好。我去杭州看过了,真的可以搞。我打算先送你去我妹子那里学一个月。”
“送我去学?学什么?”
“就是去我妹子的店里学学人家怎么卖东西啊。”
“当初我生完孩子你让我去守铺子可是一天都没有培训过,不也卖得挺好吗?”
“这次不一样,我们要卖的是高档货,充会员的那种。”
“你先把你的高档店开起来再说吧。”
“所以嘛,我钱不够,你投资点,我们一起做,把它当作我们共同的事业。”
“共同?”石笑轻轻重复着这个词,仿佛在品味一个极其陌生的词汇。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在父亲病床前都吝于付出真心和时间的男人,此刻却在她面前大谈“共同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