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目相对,苏子玉看林霜寒左手边站一个陆大鹏,右手边站一个商云,不由露出一种微妙的表情:“你们这是……”
商云他是了解的,怎么又多出个陌生男人?
出于直觉,他探究的神色尤其落在陆大鹏身上。
苏子玉的目光里有显而易见的防备,虽不知这防备的来源,陆铃仍旧先笑着替兄长解围:“我大哥方才打落了商门主的短匕,这会儿想请商门主喝酒赔礼呢。”
苏子玉“哦”了一声:“原是如此。既然是给商门主赔礼的,阿落,那咱们便不打扰了,到我这儿来。”
方才在饭桌上,苏子玉因还在生气,与林霜寒表现得并不亲密。
借着醒酒在这儿生闷气的一段时间,他到底也是想明白了。
天子让他好好看顾林霜寒,如若能够取得林霜寒的信任,两向奔赴,那自然是上上之策。
但如今有了商云这个变数,林霜寒不愿再听从他,那么他也该改变策略。不如就采用最简单的法子,将其动向禀告于陛下,由陛下裁夺。
将通讯的信鸽放飞的那一瞬,苏子玉不免还是犹豫了会儿。
林霜寒倘若知悉此事,心中恐怕将对他更是防备。
其实他也可以在抵达千丝门之后再通禀圣听,只是……他回想起这段日子以来林霜寒的变化,心中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烦闷。
自他懂事起,他便知道自己的婚姻不可自主。
故而一直以来他便从未有过旁的什么青眼相待的女子。
天子赐婚的旨意下来以后,他接受得很快。
林霜寒也理所当然地成了他生命中第一个亲近的女子。
尽管那些体贴与照拂一半是出自对圣意的遵从,可还有另一半,难道不是他这么多年来朝夕相对的几分真心?
但未曾料到,十年里宫墙内柔顺的少女不过是她心如死灰后的残烬。
出了宫墙以后,她像是干涸的鱼终逢甘霖,渐而鲜动活泼起来。
这鲜动活泼不是属于他的,这让他觉出一种失控。
不仅是对林霜寒这个人,更是对这段关系,尤其是考虑到商云与林霜寒共种下同妄蛊……
他亟需让一切在脱轨以前回到该有的道路上。
他自己无法办到,那就借助旁人的力量替他办到。
陆铃敏锐地觉察到苏子玉话语中的不对劲:“阿落?这是……林姑娘的小字么?”
她迟疑道,“苏公子与林姑娘的关系似乎颇是亲密?”
苏子玉等的就是这一问,立即接道:“我与阿落已有婚姻之约,言谈之间亲密了些,还请诸位莫怪。”
此言一出,果然大家脸上都露出神色各异的微妙表情。
商云自不待言,这话他在当日初见林霜寒的时候就听苏子玉说起,这会儿再听,他感到愈发的不爽快,“啧”了一声。
陆氏两兄妹则很是尴尬。
尤其陆大鹏,他本就是敦厚的性子,也是在妹妹的鼓励之下才鼓起勇气约林霜寒比剑,没想到人家原已有了未婚夫。
这样想着,陆大鹏便觉十分难为情,结结巴巴道:“原、原来林姑娘已经有了未婚夫,是、是陆某莽撞了!对不住了!”
说完,抱拳做了个揖,着急忙慌地就逃了。
陆铃阻拦不及,心里将自个不中用的哥哥骂了一遍。
但她有她的目的,给阿兄找补了两句,仍旧要替阿兄给商云赔礼。
商云此刻心情已然很是不愉快起来,推拒道:“倘或姑娘要请商某喝酒是担忧脸上瘢痕,那大可放心,只需按照在下的方子吃两日,便能大好。”
陆铃掩着唇笑了一声:“门主本领高强,奴家自然信得过。奴家想请门主喝酒,不过仅仅只是想请门主喝酒罢了,不为旁的事。”
商云也笑了一声:“我与姑娘只是萍水相逢,姑娘为何非要请我喝酒?”
话说到这个份上,陆铃也不隐瞒,她是个直言不讳的性子,盯着商云径直道:“方才院中见门主舞剑,姿态潇洒风流,奴家心生向往,故而想请门主喝酒,却不知门主肯不肯赏光。”
她话说得十分直接,商云与苏子玉自不待言,便是林霜寒这种向来在此道上有些迟钝的人,这会儿也明白过来陆铃的用意。
她生出一种错愕,回转头去看陆铃,后者正毫不避讳地看着商云。
令她惊异的是女子眼中赤/裸灼热的神采,毫不掩饰其中的青睐肖想。
她顺着陆铃目光看去。
商云正立于花窗之前。宽肩窄腰,白色锦衫下勾勒成熟男子该有的轮廓。
天生一双含情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总似染上三分春意。此刻薄唇轻勾,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更显意态风流。
溶溶天光自窗槅间漫进来,为商云周身镀上蒙蒙的光晕。
光影流转之间,衬得他整个人俊美出尘。
她不可抑制地感到心中一颤,终于彻底看清,商云的的确确已不再是她记忆中熟悉的少年,而原来是一个已经足够成熟的男人。
刹那间她福至心灵,忽而明白了自己这段日子为何总在商云的目光下生出那些异样的陌生之感。
其实她早在初见那日心中便明白了一个事实,只是迟迟未肯承认。
在她不曾参与的这十年光阴之中,原来商云早已长成了……足够令人怦然心动的模样。
她一下子就想起来那日在妄境中,商云伸手抱住了她。
花姑姑说,这是她心中欲念的反应。
难道她潜意识里对商云……
不可能、不可能……
林霜寒连忙在心里否定。
她都十年没见到商云啦,怎么会莫名其妙对商云……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陡然间加快,脸上也烧起来。
商云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倒不是商某肯不肯赏光,只是姑娘难道未曾听说过商某的一些……旧事?”
“略有耳闻。”陆铃接得很快,“听说商门主曾有一名前未婚妻,这位前未婚妻大张旗鼓地退了门主的亲,把门主气得不轻。”
“姑娘所言不错。”商云道,“为此事在下所受情伤颇深,恐怕无法回应姑娘的盛情。“
陆铃“嗤”一声笑出来:“门主,你怎么还是这句话?我有个手帕交曾心悦门主,几年前的事情了,你那时回她的就是这句话。”
商云对这个“手帕交”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不过因着常有江湖人来他的医庐问药,他这话确实也对不少人说过。
“我同我那手帕交不同,我不求门主情意,不过看中与门主一晌贪欢的快乐。这么些年,门主孤身一人,难道……不寂寞么?”
商云给这话呛了一口。
他没料到这女子如此豪放,而苏子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在旁帮腔:“你们二位慢聊,我与阿落去别处逛逛。”
林霜寒其实并未十分听清诸人聊天的内容。
她的心跳声太大,令她觉得嘈杂又喧嚣,唯恐这声音被旁人,尤其是商云,听了去。
她着急忙慌地要离开这儿,故而听见苏子玉说“去别处逛逛”,立即像是得了什么皇恩大赦,毫不犹豫地窜出去便逃了。
速度很快,苏子玉反应过来之前,林霜寒只剩了一个很快消失的背影。
苏子玉:……
商云:……
林霜寒径直下了楼,到了楼下还是觉得耳朵里都充满了自己的心跳声。
这个时候她非常想念嘉山。
嘉山在这方面经验丰富,如果她在,一定会告诉她到底是怎么回事的。
但现在嘉山不在,林霜寒只能自己瞎琢磨。
她脑子里的想法很多,首先想到的自己和商云的婚约。
其实她一直对婚约这种事没什么实感。
但现在不知怎的就又想起来那夜商云在卧龙湖畔说的话。
大婚的时候,她会是什么模样?
自然而然的,她忽然也很想知道,大婚那夜的商云……又会是什么模样?
到了这时她就忆起来,这个婚约早在很多年前就被废除了,已经做不得数。
那她大约是……不会有机会看见商云穿着喜服的模样了。
思绪飘得很快,她马上就想起来自己如今身上还背着和苏子玉的婚约呐。
此前在宫里没有什么实感的时候还不觉得这婚约有问题,如今却好像变得不可忍受起来。
她当时为何要接受这个婚约呢?
那是因为她自知身中减字木兰的毒,靠的是同妄蛊续命,而若找不到减字木兰的解药,这同妄蛊撑不了几年……
是了,她之所以坦然接受了这婚约,乃因为她是一个将死之人。
一个将死之人,不谈未来。
想到这儿,她喧嚣沸腾的心渐渐、渐渐冷却下来。
“林姑娘。”
突如其来的声音响起。
她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立即掐断自己纷乱的思绪。
顺着声音看去,是方才莫名其妙一溜烟跑掉了的陆大鹏。
在陆大鹏开口之前,她先问道:“你还要比剑么?我现在有空了。”
陆大鹏一愣,旋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林姑娘,我……我不比剑了。我方才想了想,觉得还是、还是要把这个送给你。”
林霜寒疑惑地看着他。
陆大鹏拿出来一个剑穗子。
“这是我自己做的。我知林姑娘已有了未婚夫,所以……所以这就是个单纯的小礼物,我粗手粗脚的,做的不大好看,还望、还望林姑娘不要嫌弃。”
林霜寒倒不是嫌弃:“多谢你的好意,可我已有了剑穗,不需要新的了。”
她的剑上还挂着商云送给她的那枚剑穗呢。
陆大鹏露出一种失望的表情。
林霜寒小心翼翼又问道:“你真的不需要再比剑么?如今我比那时已有了不少进益……”
她话未说完,陆大鹏脸上不由露出一种无奈的笑意,他唤了一声:“林姑娘,其实我……”
后面的话他不再说出口,而将剑穗子强行塞在林霜寒手中。
在林霜寒费解的眼神中,他极快又极小声道:“林姑娘你会明白的。”
说完,头也不回地又逃了。
林霜寒瞪着那枚剑穗看了良久,也不知道该明白些什么。
但她很快决定不再自己思考这些事,一切都等见了嘉山再说。
这么一想,她顿时松了口气。
在楼下又喝了一碗银月酿后,她转身上楼,想寻商云问问何时启程。
上了楼,原来站在花窗下的三人都不见了。
似乎有动静从其中一个房间传来,是苏子玉之前醒酒的上房。
林霜寒正要走去,暗里忽而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
男人的声音在她耳侧响起:“别过去。”
林霜寒但感觉自己的心又砰砰跳起来,僵硬转身,拉着她的人正是商云。
他的神色凝重,先是伸出一指在唇上比了个“嘘”,而后指了指苏子玉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