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歌也不知道为什么路云中要和自己说这件事。
颠连重弋入主东都却又莫名离开,明明整个大朔已在掌控之中,再多进一步就能让中原易主,为何临门一脚却突然收回?
但她奇怪归奇怪,却也并不十分好奇。与衍州城的很多人一样,此处天高皇帝远,斗米价升,能讨到一碗稀汤就算稀奇,管那个位置上坐着的是永昭帝还是一个蛮人。皇帝是谁,于民间也不过只是一个纪年方式的差别。她近日里正因布匹价格头昏脑涨,路云中忽的和她说了这件事。楚歌便有些莫名其妙,说,嗯,我明白了。所以呢?路云中说,那个位置他坐不了多久了。楚歌说,我知道早晚要换人的。可是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两个人走到正厅坐下。路宜和郑思君对此很是好奇,也跟了上来。路云中不打算避开他们,只多问一句,燕燕呢?路宜面上立即浮现出尴尬神色。郑思君连忙说,她心情不好,先回屋去了,还在家里。路云中说,她知道段家的事了?这下郑思君也有些尴尬,只能点点头。
路云中神色匆忙,不欲多问。他只将自己知道的东西细细地讲给楚歌听。这些事情他原本不该知道,是徐更告诉他的。徐更虽然已经家破人亡,但是在威州城还算有些人脉,便有仍在东都做官的朋友。经由他才清楚,颠连重弋不是什么重情重义不忍杀生的慈悲菩萨,也不是被中原龙气震慑俯首的异族蛮子,他会突然放弃大朔转而回到北狄的原因只有一个——北狄出事了。
传闻颠连重弋是北狄蛮族的三王子,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其中大兄长莫古坦来在王庭与之分庭抗礼,只有在老爹的震慑下才没有同弟弟们撕破脸。而颠连重弋最擅打仗,一路从凛北道打进东都,眼看大朔尽收囊中,老北狄王却突然驾崩,莫古坦来于父王尸身前杀了自己的两个弟弟,意欲夺权登基。
颠连重弋匆忙赶回,当然也是为了夺取这个位置。大朔士兵虽然已成废土,可民间抗争力量却从未停止,何况领土广阔,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完全占领还需要一段时日,也许就会在身后被莫古坦来捅一刀,大抵是权衡利弊下,颠连重弋先将东都奉还,随后回北狄处理夺位一事,等安顿下北狄情境再作定夺。
路云中说,朝廷都以为逃过一劫,我看未必。北狄没有信用可言。当年进入顺俞城时,曾为安抚流民而说绝不杀生,但当夜就开始屠城放火,烧杀淫掠无恶不作。颠连重弋放弃东都,只是因为他一时半刻无法将其彻底收入囊中,但大朔于其已经彻底敞开怀抱,只待颠连重弋随时来取。北狄境内数多分割都已强到如此,若真让颠连重弋夺权统一,只怕现今大朔更无一战之力。
楚歌只知道一个颠连重弋,还不知道这几个字怎么写,一席话砸下来,听得有些云里雾里。郑思君却已经坐直了身。他面色凝重,不见一丝笑意,沉声说道,对。父亲还在的时候就曾教导我,日后若是能从军报国,一定要想办法收复凛北道。凛北道是大朔天然的防御,但如果它不属于大朔,就会成为敌人进攻大朔的乐土。东都已经无药可救,颠连重弋随时随刻可以回来取回他要的东西。只要凛北道还在北狄手里,就依旧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没有任何能反抗的机会。
路宜突然也说,对。我们也同蛮人交战数次,他们有骏马,有长刀和重甲,可以日袭千里,激战时无论是兵器还是体力都是我等所难及。如果颠连重弋集结了北狄更多部落的更多兵马入侵东都,大朔就真的要易主了。
楚歌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沉默无声,身体却有些发冷。她不知道能说什么。蛮人的凶恶,她是见识过的,她是从铁蹄下逃得的一条性命,她还亲手杀过一个蛮子。她记得他身体上的盔甲,他的脸和他的血,他似乎是人又不像是人,这种违和感并非因为他们的高鼻深目,而是从眼窝中流淌出的一种漆黑夜色一样的东西。那种东西会让所有人恐惧,也会让他们感受到畸形的兴奋,仿佛即将要大干一场,哪怕是与死亡对弈。但她不知道能怎么办。除了过日子和躲藏,她还能去做什么吗?
她一派茫然,眼前似有一团一团的迷雾。这团迷雾递出一团风声,是她幼年流浪时听惯的风声。从南走到北,为了讨口饭吃磕烂了头,曲凝竹是她人生中接触到的第一个温暖,让她知道“暖”是一种应有的感觉,而不是浑身瘙痒如同即将腐烂。曲凝竹拉着她走,于是她就走了,跟在她的身后,直到被推到另一个人的怀里。有很多手要拉她,它们都指引她走向一个方向,于是她举步走去,身旁永远有着这只手。或是小手,或是大手,是细嫩的或粗糙的,它们牵引她走出一条路,偶尔回望时才能隐约察觉着似乎是人生。
可她分不清那是谁的人生,是那些手的人生还是她自己的。一直到今天她唯有命运的概念,有活着的概念,而不知人生之路的概念。仿佛那里本就没有路,或是荆棘丛生早已将它遮盖。她不认为那是她走过的路。她与其中漂浮而过,只是让雾扎伤了脚,仅此而已。上过的刀山都是因为没有岔路,而她又不能飞得那么高。她只能任由山峰把自己穿透,并最终携带山峰行走。
等到路宜也说完了,屋内陷入一片寂静。楚歌才缓缓开口说,所以呢?东都都做不了什么,我们能做什么?
她睁着眼睛,也许太过茫然,所有人都看着她。楚歌有些慌乱了。她不擅长成为焦点,也不适合处理有关于被注视的任何内容,她的目光要逃,但已经被路云中的眼神牢牢攫住。
路云中转过头,也可能从头到尾,他一直看着楚歌的眼睛。他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晌,随后从眼底流出两点火星,落在掌心,并又将楚歌的手握在其中,轻轻烫了她一下。
路云中说,我们去收复凛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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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梁鸿谨来说,战乱最大的影响在于伙食。伙头兵拉出去砍了几个,厨房就变成了比演武场更令人心神不宁的地方,几乎无人敢踏足。朝花岗一派死气沉沉,谁也不敢在大将军面前说话。梁鸿谨说什么就是什么,由此麾下倒也像精兵良将。只是因为常年无战事,不少军士也挥着锄头开了几块田,自给自足。
先种出的白菜芹菜肯定是献给大将军,衍州城的鸡鸭也第一时间分一部分到朝花岗。余下的刀枪和布匹反而次之,催得没有那样紧迫。但铁匠铺依旧日日夜夜风风火火,给梁鸿谨打马鞍和宝剑,铁剑已经挂得营帐到处都是。时人出门常说,每次进到大将军帐,都仿佛有数十名刽子手正在四周严阵以待。不止是满墙的宝剑,更因为如今战乱,更难满足梁鸿谨的要求,每日人头落地不计其数,甚至比梁鸿谨手里那把尚方宝剑所能斩的人要更多。
这日,路云中奉命进帐,刚一进门,就看到一个人又被亲兵押着拖了下去。
此景如今在朝花岗已经屡见不鲜。路云中看了一眼,伸手拦住,让亲兵暂且放过小兵。他突然出言,梁鸿谨十分惊讶,当即脸一沉,说道,路云中,你是什么意思?本将要杀的人,你先抗命?
路云中淡淡道,属下不想抗命,只是要杀他不急于一时。大将军,各州粮草已经集结,很快就能送到朝花岗。只是现今寒冬腊月,又下了大雪,路不好走,各州请求延后几日,还请将军谅解。
梁鸿谨闻言,脸色更加难看,大声说道,他们能等,本将的战机难道就能延误?若是粮草晚到一日,颠连重弋卷土重来怎么办?谁担得起,谁能担得起?
他一挥手,说,我不管什么延不延误,但凡延后一天,就杀他一人;延后两天,杀他夫妻;延后三天,杀他一家也就罢了,这已经是谋逆之罪。既然是你来传话,就把这话再传回去。想要我收回凛北道,一石军粮也不能少!
梁鸿谨撒了气,似乎也就把那个本来要杀的小兵忘了。路云中恭敬应下,示意小兵跟着他出门。甫一呼吸到新鲜空气,小兵便两腿一软倒在地上,对着路云中又是磕头又是求爷爷告奶奶,喜极而泣。
路云中看他眼熟,像是伙房的伙头兵。一时心里猜到大概。他把小兵拉起来,让他冷静,问,大将军为什么要杀你?可是你违反了什么军令?
小兵看着也年轻,二十上下年纪。现今满额头黄泥,一脸的愁苦,厚嘴唇外翻,牙齿叮叮当当撞击皮肉,每说一个字就打一个颤,吓得裤子也淅沥沥的。他心有余悸,左右看了半天才敢小声说,属下没有违反军令,不过若说违反,倒也的确违反了。
路云中冷冷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好好说话。小兵说,是,是。属下的确是没有违反军令,但违反了将军的伙食令。从梁将军来到朝花岗后,属下所在的伙房便一直给大将军准备伙食,每日三荤三素必须齐整。三荤是三种不同的肉,将军不爱吃猪肉,因此要鸡鸭牛为底,偶尔能有羊和鱼。鸡要用最光滑的鸡大腿,鸭肉就不能水煮或是煸炒,要放到架子上烤。烤也有讲究,得一刻钟翻一回面,并由人手慢慢摇动,来来回回翻上五回才能成,要表皮酥脆、鸭肉流油,才是大将军要的鸭子。而做牛,大将军是不吃铺子里卖的酱牛肉的。把牛肉细细地卷在豆腐里,再于四周围上火腿,放到锅中煎熟,底部微焦,里面的牛肉切开还能看见血丝最好,这道就叫“谁家玉笛暗飞声”。至于三素,也要做出花样。不能只是炒白菜、水煮黄卷之类的。就拿芹菜来说吧,要先将老的芹菜尽数摘去,再将表面的经络也除去,留下最嫩的像笋一样的枝干才能下锅。同时细细切刀片般薄的黑猪肉,于锅中煸出猪油,再倒入芹菜翻炒。肉一有颜色立即捞出,这样才能保证猪肉鲜嫩多汁。大将军不愿吃葱姜,但又不能不用它们调味,我们就得在出锅后一点点细细地挑出来,一点儿沫也不能留,送上大将军案上时还得保证热乎,实在也是苦差事。
关于吃,路云中是不慎在意。小兵说得愁眉苦脸,又如此细致,倒也的确像个在伙房讨活的。路云中上下打量他一通,又问,大将军如此要求,你们这么做就是了。将军来此也已经有快四年,怎么你们如今又做不到了?
小兵一提这个就眼泪长流,泪水和鼻涕一起往下淌,哽咽着说,路副将,您可救救属下们的命吧。再杀下去,伙房里都没人可杀了,咱们就是想来讨口饭吃,有个做饭的手艺而已,怎么一日日的突然就保不住脑袋?路云中说,你说,我听着。若你当真无辜,我肯定会给你求情。小兵说,路副将的为人咱们都有目共睹,那属下就不藏着掖着了。早几年咱们陛下和将军都好,大朔也好,百姓也好,虽然过得不如以前,但是好歹菜和肉还是能有的。买不到牛肉,就出高价买点鸡和鸭,勉强也可以凑数。但是这一年实在是撑不住了,衍州城内外食物就那么一点,郊外的农人越来越少,养鸡养鸭的也都接二连三收拾东西继续往东跑,今日宰一只明日宰一只,衍州城又有多少只鸡能供做饭?大将军的鸡肉只吃鸡腿,一顿饭就得耗掉至少两只鸡,剩下的部分大将军不吃,放着又坏,只能做给诸位弟兄们吃。午膳两只鸡,晚膳又两只鸡,不是属下说,这还了得?营里自己养的鸡都不够吃了。衍州城只有一条河水,鸭本来就少,以前一只鸭一顿吃不完,还能吃下顿,或者偶尔大将军心血来潮要吃熏鸭,就能保存得更久。但现在鸭已经没有,连个鸭蛋也找不到,牛更是少见,城里的酱牛肉将军又不肯吃。一来二去,肉类只能凑足猪肉和鸡肉两种,羊、鱼、驴更是想也不要想,荤菜上就乱了规格。素菜更是别说,以前本来就浪费,地动后不少农人死的死搬的搬,很多田地也都就此荒废。从南北来的流民聚集在衍州城外划地为营,自己占了田地就要种吃的,咱们天天去抢也不算个事,就大将军这个开销,养的起朝花岗就养不起那些流民,只怕又要闹事。闹了事就要镇压,镇压就要死人,本来就是无家可归的人们,谁愿意死人。我们不愿意这么干。我们不愿意,素也就只能凑齐白菜,黄豆都得看情况,吃上面就完全没办法满足,将军生气就生气在这里。属下说属下违反了军令,却也没有违反军令,也是在这里。
说着,小兵悲从中来,哭得格外凄惨。路云中生怕扰醒了别有用心之人,连忙又把小兵带到一个僻静地方,听他抽抽噎噎说完后,从怀里摸出一块汗巾让小兵擦眼泪,沉声说道,行了,擦擦。就这么点事儿也值得哭?既然是将军的要求,你们没有完成,那的确就是违反军令。杀了你也是应当。只我看情况的确特殊,便免了你死罪。你且回伙房就是。日后能准备尽量多准备,不要惹大将军生气。
小兵忙说,是,是。随后可怜巴巴把汗巾往脸上一盖,毫不客气就擤鼻涕。路云中看他这样,这块汗巾也不想要了,别过头去。远方大将军帐旗帜飘扬,映照远日如同烧灼的原野。他心念一动,忽而问道,你今年多大年岁?
小兵懵了一下,赶紧说,今年刚弱冠,二十。路云中说,叫什么名字?小兵说,没啥名,姓陈。在家里排行第六。路云中说,那你就是陈小六?小兵破涕为笑说,村里人都这么叫我。
路云中因此来了兴趣,说,村里人?那你是哪里人?陈小六说,我不是衍州本地人。我家在槐东道,在泯水城外头的陈家村。几年前村子叫水淹了,爹娘都死了,我自己带着弟弟讨饭吃。路云中略有些怔忪,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你弟弟呢?也在伙房?陈小六说,弟弟死了。这么长的路,谁能撑得下来呀。死之前身上全是烂掉的红斑,我找颗树给他埋了。埋了以后我还在旁边挖草吃了好几天,说老九呀你要是心疼哥哥就长点草出来给哥哥吃。随后草都被我挖光了,我就到了朝花岗。看到招兵,我就报了名。
说到这儿他倒是不哭了,好像在说一件很简单的事。路云中的眼睛微微眯起。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他甚至完全没有发现自己做了这个动作。他慌忙将眼睛又睁开,说,老九?你弟弟在家里排行第九?你们家不是种地的吗?
陈小六说,祖辈都是种地的,家里就一头牛。大水来之前爹娘放牛逃命去了。我们弟兄姐妹十几个一直都是靠那头牛吃饭。家里有八个姐妹,四个兄弟。我出生前就死了一半。有饿死的,有冻死的,还有撑死的,娘说是喝水撑死的。死了就再生一个,生得还没有死得快。我出生的时候家里就三个孩子了,我有记忆的时候最大的五哥也死了,我就是最大的。逃命的时候只有家里只有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还活着,弟弟就是老九。妹妹是十一和十二,十三四岁的时候就许了人家,现在在人家家里,也不知道活着没有。大水来了把所有屋子都冲垮了,我只带着老九跑了出来。后来老九也死了,家里就只有我,要是我也死了,家里就一个人也不剩了。
说到这儿,他的脸上还有脏兮兮的泪痕,又哭起来,说,路副将,他们都死了我也不愿意死,刚进来的时候郑将军说我瘦得像个豆芽菜,拿不起刀,做饭就行。做饭总不会死人,我最怕死。可是怎么拿把菜刀也得死,呜呜……
路云中一时半刻说不出什么话。他站立原地,看着陈小六抓着他的汗巾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想安慰不知如何出口,想训斥脑中又空空如也。哭声像一枚倒吊的玉坠,冰凉凉提在眉间,他只能抬起手轻轻拍了拍陈小六的肩膀,手掌落上时,好像被刺轻轻扎了一下,又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