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客厅，穿过死寂的花园。

    小森看着莉莉随步伐跃动的发梢，只觉伫立在她房中的乌鸦雕塑，仍在自己脑海内盘旋不去。

    莉莉曾说过，在朱拉尼被掳走之后，父亲告诉她“弟弟去到了能让他开心的地方”。起初，小森只当那是成年人对死亡的美化说辞，并为深究。可一旦将“邪教”的可能纳入考量，这句话便显得可疑起来。

    她加快脚步，在罗宾的注目下去到女孩身边。

    “莉莉”，梅见小森轻声问：“在朱拉尼出事之前，家里有过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奇怪的事情？”莉莉仔细想了一会儿，诚实摇头：“好像……没有！姐姐怎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你爸爸说朱拉尼去了别的世界”，小森解释道：“这就是异世界啊，所以有点好奇。”

    “姐姐，爸爸说的不是异世界哦———”莉莉竖起手指纠正：“是新世界才对！”

    “新世界？”

    这下不只梅见小森，就连一直在偷听的罗宾也走了过来。

    莉莉一脸“你们居然不知道？”的表情，惊讶地说：“爸爸说，只要我能乖乖吃药、努力长高，做个听话的好孩子，我们全家人一起去一个没有贫穷的新世界。那是只有被选中的人才可以去的地方哦。”

    “就这？”罗宾忍不住说话了，语气一股夹枪带棒的味道，“你爸爸说反了吧，这里只有贫穷和……”他环顾一圈，随手揪起一株枯萎的花朵，嗤道：“特别贫穷。”

    梅见小森：到底谁能把他毒哑！

    算了，感觉药还没他嘴毒。

    她紧张地看着莉莉，生怕小女孩被气哭。

    莉莉一双大眼，认真盯着罗宾。

    “不是的，新世界不是这里。”

    她说：

    “新世界里天空是棉花糖做的，小鸟飞过时羽毛会被太阳晒成闪粉飘下来。到处开满可以结奶油蛋糕的鲜花，树上的椰子打开后就是你心里想的点心。小孩子不用上学，因为空气中充满了能让人变聪明的香水，只要闻一下人人都能变成百科全书。而世界的中央，屹立着一间满是金银宝石的宫殿。人世间的财富都从那里来，回到那里去。宫殿支撑着新世界，新世界里没有贫穷、饥饿、病痛……

    女孩郑重地纠正道：“所以这里不是新世界，在这里的朱拉尼和我也没有一起去新世界。”

    罗宾料到莉莉会这么详尽地进行反驳，一时语塞。他下颔不自然地绷紧，试图掩饰那片刻的失言。听完莉莉所描述的，男孩评价道：“但这听起来，更像你看过童话书后所编造的。没有任何宗教描述的乌托邦会像这样孩子气，它对成年人没有任何吸引力。”

    无法吸引成年人的教派无法生存，毕竟这象征着无人投资。宗教从本质来看，也是一种全民商业项目。

    “没错啊，这就是我编的。”莉莉点头承认，神情里没有任何恶作剧的成分。她听着罗宾的怀疑，理直气壮地解释道：“因为爸爸说了，新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得靠我们自己去想象！他说，那是只属于我们家的秘密。”

    罗宾：？

    他罕见地露出吃瘪的神色。

    愣了好几秒，他才找回声音：“你爸爸信什么教的？”

    不管怎么说这都太随便了。

    摩格·艾利翁虽然破产，但好歹也曾是哥谭鼎鼎有名的名流。信点魔神还有可能，在莉莉口中，听起来他们像是全家信了小*宝莉。

    是指望跟孩*宝拉投资吗？

    “我不知道！”莉莉道：“不过我有偷偷听过一点爸爸的祷告。”

    说罢，似是不知道该比什么动作，她干脆做出了发钞的手势。左手在右手掌心不断地切擦，仿佛有看不见的纸钞片片飘落。莉莉压下嗓音，学习父亲的腔调：

    【我们从南边的天柱离开，是祂最荣耀的乌鸦；

    当一切肇始于秋天的天空时，我们密集地飞向河岸；

    在战壕中安睡的勇士们啊，请不要我们的期待落空；

    祂将赐予我们最丰盛的饱餐。】

    从祷词来分析，摩格·艾利翁信奉的像是“战神”。这也不是求财的神祇，大概率不是正确答案。梅见小森从刚才开始就没有讲话，等到莉莉说完，她停下了脚步。跃过花园，横渡腐烂的草坪，他们身前的是一处帘门上卷的建筑。

    “你确定是这吗，莉莉？”

    门后更像个小型仓储室，里面堆满了同样的快递纸箱。梅见小森询问着，随机抓住一只纸箱看了眼。里面是由塑料包裹而成的联排安瓿瓶，包装粗简，从外观来说十分廉价。

    瓶内空空如也。

    梅见小森对这种器皿有种生理性的厌恶，颇觉晦气地将其拿远了些：“这是什么？”

    ———【迷梦】也是用这东西装的。

    “是我的药！”

    小森挑眉。

    摩格·艾利翁为莉莉准备的，难道不是针对早熟儿童的长高针剂吗？注射用人体生长激素可不是用安瓿瓶装的。

    莉莉一边说着，一边搬开一只空纸箱。箱底赫然露出一扇没有完全闭合的推拉门，门缝周围，溅着零星几点暗沉痕迹。梅见小森放下安瓿瓶，来到门边。

    罗宾早已蹲下查看周遭。

    仓储室与这个世界的人基调一致，地面满是灰尘。但以推拉门为轴心的十厘米内，尘埃却异常的浅薄，只在旁边在堆出几道浮尘线。

    这证明门在他们来之前，就已经被动过。

    梅见小森蹲在他身旁，伸手在地上的暗痕上抹了一把———

    手指触感油腻，像冷却的烛蜡。

    血液干涸后，水分蒸发殆尽。剩下由蛋白质、盐分和红细胞碎片会融合成一个紧密、光滑的固体薄膜。这种成分，从触感上与冷却凝固的蜡油惊人的相似。

    梅见小森无意识地捻动着刚才触碰过地面的指尖，心头一片冰冷：

    朱拉尼死在这里了。

    基于这个推断，地下室内可能不仅有孩子的尸体，还有更危险的怪物藏匿其中。因此，梅见小森不想让两个孩子走向全面。

    她当即垂下眼，推开门道：“我先进去吧。”

    罗宾想拒绝，但梅见小森已经利落地探身钻入黑暗。他暗骂一声“属兔子的吗！？”，只得抓着莉莉的手，紧随其后。

    .

    地面到地下要经过一条狭窄的楼道，阶梯陡峭地向下延伸。四周墙壁逼仄，潮湿使一股霉味扑面而来，让本就昏暗的环境，更是压得人喘不上气。

    即便早就认定朱拉尼没有生还的可能，但找到相关证据，梅见小森还是免不了心情糟糕。她抚着怀里死者的日记，目光扫过周围的墙。

    死亡与楼道，让她产生即视感。小森的脚步，一点点慢了下来。罗宾见状，停步在中段发问：“怎么了？”

    “没什么”，小森轻轻吐了口气：“就是有点ptsd。”

    “什么意思？”

    罗宾眉头皱得更紧。

    而此时，莉莉一旦进入这熟悉的环境，就仿佛回到了安全区。她趁着罗宾分神询问、指件微松的刹那将自己挣脱出去。莉莉径自朝前奔跑，带着哭腔地呼喊在逼仄的房间内回荡：“朱拉尼———！”

    “朱拉尼，你在哪里———”

    她自知不能离开两人太远，便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焦急的搜寻、呼喊。女孩的声音穿透而来，听到这个名字，罗宾瞬间反应过来：“因为哥谭医院的那次吗。”

    他说的是在哥谭医院寻找莉莉时，他们曾在下层楼梯中遭遇变故。无论是他还是梅见小森，两人都清楚记得他们的影子在楼梯内活过来了。那是一种依附在通道墙壁中，长满根须般触手的生物。而刚才缠住小森脚腕的那截触手则粗如水管，在楼道中的生物绝不是无脸人。

    “对”，梅见小森转过头，看向他昏暗中的轮廓：“你不觉得细想起来很可怕吗？这个世界明明有两种怪物存在，但只有一只对我们穷追不舍。剩下一只呢？它在哪里？”

    “你为什么提这个？”，罗宾脸色渐渐沉下来：“那只怪物从我们找到艾利翁之后就消失了。”

    她回头瞥了一眼那扇已被关闭的推拉门，莉莉不在身边，小森可以直白地说出这句话：“朱拉尼肯定死在这里了”，

    “我知道。”

    “而我们正在楼梯里，这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不是吗？”

    这个世界，存在区别于无脸人的第二种生物。然而直至抵达艾利翁庄园，它也没再出现过。梅见小森看往他的眼里。轻声道：“我只是觉得看不见的才最危险。”

    “你觉得我保护不了你们”，罗宾道声音陡然降温，带上了一丝被质疑的愠怒。小森似乎听到耳边响起一阵极其细微的电流杂音，她下意识抬手想去触碰耳廓，下一秒，手腕被男孩猛地抓住。

    “我从来没这么说过，小义警”，小森只好顺势凑近他。耳中的杂音更响了，使她不着痕迹地停顿一刹，继续道：“一个无脸人已经难以招架了，你知道如果另一个怪物突然出现，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你对我完全缺乏基础信任”，罗宾心烦，语气也变得充满火药味。

    罗宾不明白，梅见小森怎么会产生这样荒谬的想法？他是最优质基因结合的孩子，甚至与超级小子联手数次拯救过地球。脆弱如纸的梅见小森只需要依靠他就好了，毕竟他早就宣告过会确保在对方这里安然无恙。

    ———达米安·韦恩从不食言。

    梅见小森却说：“我不认为我的担忧有什么问题。”

    ———从不食言的达米安·韦恩，要被姐姐气死了。

    “小朋友，再多一个怪物，就意味着我不仅没办法照顾好莉莉，甚至还可能自身难保。这样的话，要同时保护我们的你就更加危险了。”她晃晃手腕，示意男孩放开自己。昏暗的光线下，梅见小森的眼睛像夜中粼粼波光的水潭。她用哄孩子的语气说：“所以仔细一些、多虑一些、警惕一些，这都有可能是在保护你。”

    “我经历过比这还危险的事”，罗宾的语气不自觉地软化了些，那股无名火似乎被这番说辞巧妙地安抚了。他吭了声，分明其实不好招惹，可那声听起来却不像威胁，反倒像只闹了脾气的不耐烦小狗。

    他拽拽地重音：“你该把自己的身心都放在我这里。”

    还好天黑，小森看不见他红透了的脖根。罗宾松开她的手，像是掩盖窘迫似地朝着莉莉训斥：“你是想让全世界都知道我们在这里吗？”

    莉莉一抖，声音轻了些。随着走动，他们离开楼梯，彻底进入地下室平坦的地面。

    梅见小森不近不远地跟在罗宾后边，一旦确认自己处在对方的视线盲区，她脸上强装的镇定便瞬间瓦解。小森紧紧蹙起眉头，像是对待一台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机。

    抬手、握拳，梅见小森朝着太阳穴，给自己的脑袋沉沉地砸了一下。

    砰。

    沉闷的铁皮声响，在颅骨内回荡。

    然而她脑内的杂音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愈发喧嚣。

    我的头部处理器终于坏了吗？

    搞没搞没错啊，偏偏在这时候？

    与罗宾交流时便出现的电流声越发絮杂，宛如数千根针扎进她的头部，有一万只蚊子在里面嗡鸣。

    小森真有点绝望了。

    可恶……明明在室外还还好的！

    她强忍不适，心不在焉地打量着地下室的环境。这里比想象中更为复杂，俨然被分隔成数个房间。

    从左往右数，并列着四扇紧闭的门。

    莉莉已经一头钻进了最左边的那扇，罗宾拉都拉不住。他只能扒着门板，转头催促小森：“动作快点。”

    “好。”

    得到回应，罗宾转身跟进房间。

    小森抛开杂念，准备回到孩子们身边。正在这时，她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她耳内的故障音强度，竟随着这些门与她的间距而发生显著的改变。

    经过连番试探，当她站在中间那扇最大的门前时，那令人发狂的杂音达到了顶峰。

    ……好像，不是我的问题。

    小森松了口气。

    地下室内，有什么在影响着她装载的设备。

    梅见小森将手搭在门把手上，试着感受了一下。只要靠近这里，这些电流音就不似刚才吵得那样枯燥、平直。尖锐细碎的声音开始变得清晰，隐隐约约能听出单词的雏形。

    小森心头一跳———

    她不再犹豫，用力推开这扇沉重的铁门。小森闪身而入，随即反手将门锁死。

    就在门板闭合与外界隔绝的刹那，杂音像被剪断的线，戛然而止。

    “喂？喂喂？喂喂喂？”

    梅见小森的眼睛忽然被点亮了，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博士……？

    所有干扰音频都被剥去，独留下清爽的男声，以恶作剧的语气孜孜不倦地重复着：

    “小小森，听到请回复！over～”

    博士，联系上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