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伦酒店,金碧辉煌的宴会厅。
灯火明亮,人影绰绰;佳酿流光,珍馐飘香;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舞台的大屏幕上依然放映着十年前的照片,甚至不止于毕业照,还有一些不知道从哪些犄角旮旯里翻找出来的照片。单人照、双人照、小组合照、全班合照,抓拍的、摆拍的,正经的、搞怪的……应有尽有。照片上每个人的面庞都是如此地年轻,甚至可以说是稚嫩,但那种精气神和蓬勃的能量,却是现在再也寻不回来的。
音箱里放着耳熟能详的歌曲,这些歌曲现在听起来多少有点年代感了,但在十年前非常热门。高中时代的课间,他们常常听,其中有一些,姚老师还带领大家合唱过。
欢声笑语交织成一场跨越了十年的梦。
“你老喽!”赵济翀拍了拍柯帅的肩膀。
“你糙喽!”柯帅也不甘示弱地回敬道。
“看来只有我保养得最好!”戴禄思骄傲地仰起他那不怎么分得清的下巴。
“猪肉当然保养得好啦!看呐,上好的猪五花!”徐灏霆指着大屏幕上戴禄思趴在课桌上打盹的照片。
“当年还是五花肉,现在只有肥肉咯。”赵济翀帮腔道。
“去你的!傻逼……”戴禄思涨红了脸,但又不好发作,还是得保持微笑。
齐远风毫不意外地在摆满了甜点的桌子旁遇到了江源。各式各样的点心在她的餐盘中垒成了小山,而她似乎仍不满足。
“你还真是喜欢吃甜啊。”齐远风递给她一杯冰凉解腻的山楂汁。
“人生很苦,所以多吃点甜咯。”江源笑笑。
“这可不像是你的台词,你被罗颉非传染了?”
有那么一瞬间江源的内心涌现出一阵无法言说的酸涩,但她马上以旁人无法看穿的速度调整回来。
“对了,大屏幕上这些照片……”江源看向大屏幕,若有所思,“我记得原来的策划案里没有这一部分吧?你知道这是谁提供的吗?”
“是我。”齐远风如实回答。
“天啊,这么多照片,都是你的收藏啊?”
齐远风轻轻点了点头:“都是从以前班群的聊天记录里存的。”
“啊,我从来都不知道班群里有这么多的照片诶。”江源有些吃惊。
“可能都不经意间把那些聊天记录删掉了吧,毕竟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齐远风感慨道。
“那你还真是难得啊,这么久了还存着这些。”
“就像有些人说的一样,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被困在过去的人。”齐远风的情绪低了下来,眼神中有些许感伤。
“可是你事业有成,年纪轻轻就已经达到了一般人一辈子都到不了的高度,困在过去的人是做不到这些的吧?”江源劝解道。
齐远风摇摇头:“我当下的一切,包括巴比伦酒店,某种程度上说,都是在为过去买单罢了。很多东西没有外界以为的那么光鲜亮丽或者可歌可泣,很多事情的开端都只不过是一个少年幼稚的梦。如果你了解巴比伦酒店为什么叫巴比伦酒店,你大概就会明白。”
“听你这么一说,我大概能猜到一点。”江源叉起一块甜点放进自己嘴里,“不过呢,沉湎过去有时候也不见得是坏事。像我,我就想留在过去,我觉得当下才是最美好的。嗯……也不是当下吧,还要再往前一点。”
“我还以为像你这么阳光积极的女孩子都会向往未来呢。”齐远风轻笑。
酸涩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很多事情的发生太难预料了……”江源喃喃道,“你说,再过十年,我们还能像现在这样吗?”
“肯定不可能了吧……”齐远风苦笑道,“虽然大家都说这次是十年一度,但我觉得,甚至可以说是此生仅有了吧。虽然有点扫兴,但从理性的角度想,我不觉得再过十年之后我们还能办得起一场这样的盛会。”
江源不作声,又叉起一块甜点放进嘴里咀嚼,腮帮子鼓鼓的,像只绿色的小松鼠。
须臾。
“我们拍张照吧。”江源突然放下餐盘,掏出了手机。
“和我拍吗?”齐远风以为自己会错意了。
“嗯,也不只是和你吧,我想和今晚所有遇见的人都拍张照。”江源说,“你说得对,这还真可能是此生仅有的一晚。所以,当然要留下点记忆呀!”
“嗯,有道理。”齐远风也放下他的餐盘和酒杯,站到江源身边。
“咔嚓——”
此生难忘的一刻被定格在照片中。而后岁月如梭,它终将也会和大屏幕上的照片一般,被用作回忆。
和江源分开之后,齐远风又遇上了另一个穿得光彩夺目的女孩子。
说来也怪——齐远风和宋雅淅双方都没有刻意地往对方的方向走,但他们就是鬼使神差般在一张摆满了洋酒和饮料的桌边碰面了。
“你把头发染回黑的了。”齐远风说。
“早就染了好不好……”说罢,宋雅淅就意识到,好像从纽约回来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齐远风。
就好像两条各行其道的线,短暂地相交了一次之后,又回到各自的轨道上,互不相扰。
之前那些自己认为的缘分之类的,或许真的只是错觉吧?
“看起来还有点不习惯呢。”齐远风说。
“你咋那么矫情啊?”宋雅淅白了齐远风一眼,“让我染黑的是你,染黑了说看不习惯的也是你……”
“开个玩笑,不要介意。”齐远风没想到宋雅淅反应这么激烈,连忙赔了个不是,“说实话,还挺好看的。尤其配上你这身,很漂亮。”
“谢谢……”宋雅淅也觉得刚刚自己的态度有些不对劲,她轻声嘟囔道。
“来,我自罚一杯。”齐远风给自己倒了点红酒,一饮而尽。
“少喝点吧你,要是又像那晚在酒吧那样喝大了然后发酒疯,我可不理你。”宋雅淅有些嗔怪地说。
“放心吧,今晚不会,今晚开心嘛。”齐远风轻笑。
宋雅淅轻轻叹了口气,扬了扬酒杯,示意齐远风给她也倒上一点。
“对了,”齐远风边倒酒边问,“你咋没穿我上次买给你那条裙子啊?”
“……”
宋雅淅沉默了。事实上,她确实纠结过。齐远风在纽约给她买的那条白色的礼裙也很漂亮,很衬她。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自己前一天看中的这件深红色的,仿佛对她而言,这更能代表一个她想展示给所有人看的,“崭新的宋雅淅”。
事实证明,宋雅淅的想法或许是正确的。因为她刚刚看到了在舞台上闪闪发光的陈子苓——她身上的白色礼裙,和齐远风送给自己那条竟是如此相似……而陈子苓又是那么美,美得出尘,好像那条裙子本就应该穿在她的身上。
宋雅淅不敢想,自己要是穿着差不多的裙子站在陈子苓的身旁,会被衬托得多么失色、多么卑微。
而她更不敢细想的是,齐远风当初把那条白裙子送给自己的时候,他脑中想着的、他眼里映着的,当真是自己吗?……
“我为啥要穿啊?我又不是没钱买新的。”宋雅淅斟酌过后还是把“姐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这后半句话给吞回了肚子里——毕竟她对面站的是一个真正的有钱人,这么说多少有些不知好歹了。
“哦?最近发财了?”齐远风打趣问。
看来他是一点也不了解自己,宋雅淅心想。这段时间她没少在朋友圈等社交平台上转发她和“游公子”合作的内容,但凡是对这个圈子了解一点的人,都不难看出她在网络空间的地位早已今时不同往日。不过——
也是啊,撇去这层同学关系,他和自己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又凭什么奢求他去关注自己的生活呢……
“我……我想跟你说件事。”宋雅淅喝了一口杯中的红酒后缓缓开口。
“什么事呢?”
“我在跟一个男生交往,嗯……有一段时间了。他对我很好,虽然他没向我表白,但我觉得他有那方面的意思。”
“……”
宋雅淅感觉齐远风迟疑了一刹那。
“那,我应该恭喜你?”齐远风又往宋雅淅的杯中添了些红酒。
“你没有其他话说了吗?……”
“说什么?”
“……”
“没事,我先走了。我一会要跟宛儿一起表演节目,你记得来看。”
宋雅淅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她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便放下酒杯离开了。
红色的倩影没入人群之中,再寻不得。
除了齐远风之外,今晚在这张放酒的桌子旁边待的时间最长的,应该要数徐子瀚。
其实这张桌上放着的大部分酒水都是徐子瀚提供的,但在今晚的氛围加持下,平时喝惯的美酒似乎都平添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风味。这味道并不源于味蕾,而是从大脑中发出的。
像是一种陈化了十年之后自然而然氤氲出的,回忆的味道。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呢?”充满磁性的声音传来,徐子瀚回头一看,来者是廖弈方。
“这不是在等待有缘人呢嘛?”徐子瀚打趣道,“你呢?不去陪着江源吗?”
廖弈方摇摇头:“今晚不是我和她的二人世界,是属于38班所有人的。”
“哈哈,唉,真羡慕你们。”徐子瀚给廖弈方倒上了一杯威士忌,“默默相互陪伴了十年终于走到了一起,我就没这个福气咯……”
“听起来,徐老板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廖弈方不是个八卦的人,但有人在他面前倾诉,他也不会拒绝。
“我这不算故事,顶多算事故。”徐子瀚自嘲道,“虽然我嘴上一直倔强地说不在乎,事实上谁都知道,只要是个正常人,喜欢一个女生十年,到头来还是只能做朋友,这种滋味不好受的。”
“嗯……虽然这话由我来说感觉怪怪的。”廖弈方皱起眉头,斟酌着措辞,“但是,能做朋友,也不坏吧?起码比鱼死网破强多了。其实我还蛮羡慕这种知己关系的,我身边就有个鲜活的例子。”
“你指的是江源和颉非?”徐子瀚心领神会。
廖弈方点点头:“他俩从高中开始就是好朋友,即使后来很久不联系,但一联络上又能恢复到以前那种关系。源的很多事情,颉非比我还要了解,但是他从来没有介入过我们的感情,甚至相反,在我们有困难的时候,他还想方设法去帮助我们。我能和源在一起,也要多亏了他。”
“我觉得颉非真的很了不起,能够超越利益关系地为知己的幸福付出,也不在意别人说他是‘工具人’之类的闲话。总之,从他俩的身上,我第一次看到,原来男女之间还有这么一种纯粹的交往方式。说真的,我获益良多。”
徐子瀚若有所思,他想起了那天晚上陈子苓在酒吧里跟他说的话。难道这就是她所期待的那种,不基于原始欲望的,相互信任相互忠诚的关系吗?
罗颉非之于江源,这也就是陈子苓,抑或是赵宛儿,希望自己扮演的角色吗?
徐子瀚有些怅然,他觉得他现阶段做不到。首先,罗颉非或许从一开始就没喜欢过江源,和自己的出发点不一样;其次,罗颉非是个导演,他的精神世界也许比一般人要丰富得多,所以更听从高级志趣的指引而非原始欲望,而这一般人显然做不到;再者,罗颉非和廖弈方的关系,显然不同于自己和徐灏霆的关系。
仿佛看穿了徐子瀚的想法一般,廖弈方拍了拍他的肩:“嗯……我说这些,不是说要你去变成颉非的意思。也许,你有更适合你的方法。”
“嗯,我明白,谢谢你,弈方。”徐子瀚笑笑,跟廖弈方碰了碰杯。
“不说这些了,聊点高兴的事吧。我们足球队几个人都在那边了,去打个招呼吧。”廖弈方示意徐子瀚跟他走。
徐子瀚跟着来到了人群中,不出他所料,说到足球队,那么这个人一定会在——
正在和众人聊天扯皮的徐灏霆扭头看了看徐子瀚,但眼神中似乎没有以往的警戒和鄙夷。
“哟,瀚哥来啦,当年让对手闻风丧胆的38班‘三叉戟’都齐了哇!”有同学这么说道。
“三叉戟”指的就是由前锋廖弈方、左边锋徐子瀚和右边锋徐灏霆三人组成的进攻锋线组合。在高中时代,这个个人能力突出,相互间的配合又总是妙到毫巅的组合曾经一次又一次地撕破对手的防线,打入致胜球,为38班取得无数校内比赛的胜利。
大屏幕上正好滚动播放着当年足球队的一些比赛画面,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目光中无一不是写满了怀念和感慨。
“看这个球,还记得吗?当时我们遭遇了连败,士气都很低落。最后关头弈方硬是顶着对面一米九几的大高个中后卫,射入了绝杀球,别提有多炸了!”
“切!要不是某人浪费了我给的黄金机会,用得着踢得那么辛苦吗?”徐灏霆侃侃而谈。徐子瀚有些意外,因为他有印象,徐灏霆怼的这个人正是他——或许是喝多了,徐灏霆竟然毫不避讳地开起他的玩笑来。
“某人说得这么厉害,我怎么记得他自己之前就丢了一个单刀呢?”徐子瀚也不甘示弱地回怼道。
这一刻的嬉笑怒骂,似乎回到了十年前,那段彼此心中不存在芥蒂,只有头顶的蓝天、脚下的足球、眼前的胜利的,最珍贵的时光。
“看哥的凌空抽射,多帅!‘桃花影落飞神剑’!”
“爷这球外脚背搓射才帅呢!”
……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除了这群当年绿茵场上的热血少年之外,不远处,同样在思绪万千地盯着大屏幕的,还有静静摇晃着手中的饮料杯的洪梦晴。
作为一名服装设计师,她总是习惯于帮助不同外形条件、不同性格的人找到最适合他们的服装搭配。但她却不喜欢在自己身上花太多功夫,她今晚没有穿正式服装,只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和浅咖色的背带裤,戴着一顶深红色的画家帽,同色的方框眼镜,脖子上围着一条红白相间、缀着流苏的苏格兰风格披肩,看上去颇具文艺气息。
一个英姿飒爽的高挑身影来到洪梦晴的身边。
洪梦晴眼前一亮:“宛儿,你果然适合这样的风格,你真是个天生的衣服架子!”
赵宛儿有些腼腆地笑笑:“谢谢你,晴晴。”
“要不要考虑来日本当我的专用模特呀?”洪梦晴打趣道。
“不了吧……我已经习惯在Z城的生活了。而且,我应该也快要在这边成家了。”赵宛儿婉拒了。
“哈哈你还是像以前一样一本正经。”洪梦晴笑了,“那就提前祝你新婚快乐咯。”
“还太早了啦……”赵宛儿啼笑皆非。
洪梦晴不再搭话,继续像刚刚那样盯着大屏幕发呆。
“你在看什么呢?”赵宛儿问。
“没什么,我在想——”洪梦晴笑着摇了摇头,“我已经见过世界上最精巧的设计、最顶尖的工艺,我自己也已经设计过数不清的服装。”
“但在我心目中,没有任何服装比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校服更能代表青春。”
靠近舞台的区域。郑蓉英和姚老师聊了快半小时的天,班长总是跟班主任更熟悉,彼此间有说不完的话,这并不奇怪。
不过两人都还有许多需要互动的对象,郑蓉英也不好意思一直霸占着姚老师身边的位置,便来到了这个衣裾飘飘的小仙女身旁。
“你今晚真漂亮。”郑蓉英赞美道。
“英姐,谢谢你。”陈子苓莞尔一笑,轻轻抱了抱郑蓉英。
“当主持体验如何呢?这应该是你第一次吧?”郑蓉英问。
“嗯,之前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说实话,紧张得要死。”郑蓉英给人一种天生的安全感和信赖感,在她的面前,陈子苓坦率地露出了苦笑,“唉,真羡慕源源。同样是门外汉,她比我得心应手多了。”
“不用紧张,我觉得你表现得很棒。”郑蓉英牵起陈子苓的手。陈子苓的手很标致,手指纤细、掌心柔软,但皮肤有些干燥,兴许是当老师抓惯了粉笔导致的,“江源个性活泼,她能带动气氛;你比较文静,你也有你自己的风格,做好自己就行啦!”
“嗯,我明白。”陈子苓乖巧地点点头,“对了,英姐,你为啥不上台跟同学们说两句呢?我记得在最初一版的主持稿里,定的致辞嘉宾是你来着。”
“是我让颉非换的,毕竟我对这次同学会没做出什么实质性的贡献嘛。”郑蓉英浅笑,“我想,这个名额还是应该留给更值得的人。”
陈子苓若有所思。
“子苓。”
“嗯?”
“我能不能冒昧地问一下——”
“你是怎么看待他的呢?”郑蓉英冷不丁地抛出了问题。
“谁?”
“齐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