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门户后,是深深庭院,浅浅流水。粉墙黛瓦的院落之间拱桥,假山相连,茂密松竹林立。
宅院曲径通幽,宁静惬意。冯十一还未细看,就先被忙手忙脚的韩伯吸去目光。
“这时辰,小主子和少夫人定然还没用膳。阿无,快去备膳。不行,厨房里的食材不新鲜,阿无,去五福斋买。算了算了,我跟你一道去,你不知道小主子口味……”
韩伯拖着瘸腿四处打着转,忠平看不过眼上前止住他。
“韩伯,莫慌。先生不走。且得住上几日呢。我去买午膳,你带着……阿无是吧。你带着阿无先收拾收拾院子,先生和娘子一路也累了,用了膳正好歇歇。”
又激动又慌乱的韩伯在忠平的话语下渐渐冷静下来。
“院子每日都收拾着呢,不过这被褥得换换。阿无,随我走。”
人都走了,四周也恢复了宁静,只剩下了夫妇二人。还没等冯十一开口问,郁明先道:“韩伯原是跟在我身侧的老人,家道中落后,奴仆也都散了。只有他留在这养老。多年未曾见到我,他难免激动了些,没惊到娘子吧。”
冯十一本没惊到,但听到他的话后惊到了。冯十一环视了处处尽显精致的宅院一圈。
这也算家道中落,那他原本家底是有多厚啊,从没想过探听夫君过往的冯十一头一回起了好奇之心。
而郁明看着自家娘子的视线在四处打转,他牵起了她的手。
“我带娘子逛逛吧。”
夫妇俩闲逛之时,忠平也买了膳食回来。正摆膳时,韩伯也收拾完院子出来。忠平看到韩伯,停下手中动作,将韩伯拉到一旁。
“韩伯,娘子不知主子身份,也不知主子过往。你也莫再唤小主子了。你就随我一样,唤先生还有娘子。”
韩伯:“先生?”
忠平:“嗯,主子如今开了学馆,教些孩子启蒙。”
韩伯眼中闪过欣慰:“教书先生好啊,夫人在时,就希望小主子可以习文不要从武。如今这般,也算是遂了夫人的愿了。”
韩伯感慨之时,夫妇俩回来了。夫妇俩简单用过膳,韩伯带着他们往正院走。正院很大,景致也甚好,唯一让夫妇俩不适的是正屋里的那张雕花大床,准确而言,是床上的正红喜被。
韩伯:“忠平说先生和娘子新婚不久,我便想讨个好意头。”
面对头发发白的韩伯,夫妇俩谁都没说出让他把被褥换了的话。洗去一身风尘,夫妇俩同躺在喜被里,四目相对。
“夫君,看着这喜被我睡不着。”
看着娘子有些忧愁的模样,郁明轻笑一声,随后将她揽在怀里,对她面朝自己的胸膛,再抬手掩住了她的余光。
“好了,这般就看不着了。睡吧,娘子这几日应该都没睡好。”
冯十一这几日确实没睡好,好不容易习惯他的存在,能安然睡个觉。骤然换去和小云同睡,她又失了眠。
闻着他的气息,窝在他的怀里,冯十一慢慢睡了过去。而郁明,睁着眼睛看着帐顶出神。
他没有丝毫掩盖径直进了这座宅院,只怕舅舅已经收到消息了。
他没来便罢了,既然来了总得见舅舅一面。
郁明做好了准备,但他没想到他舅舅想见他的心那么急切,急切到让他今夜就去见他一面,不然他会亲自登门。
忠平转达着话,郁明则看着在趴在亭榭栏杆处喂鱼的身影。
他慢慢走近,冯十一带着刚睡醒的慵懒抬眸。
“夫君,韩伯把这些鱼养的真肥。”
郁明瞥了池子里的颜色鲜艳的鱼群一眼。
“娘子喜欢便好。娘子,晚膳我只怕不能陪你用了。娘子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同窗吗?他听闻我到了苏州,设了席,邀我一聚。”
听到他要出门,冯十一直起身子。
“夫君何时回来?”
郁明以为她是不舍自己,初到苏州,他确实不该留下她一人。
“我尽早回来。”
冯十一眨眨眼:
“不用……不,我的意思是无事的。夫君想来许久没见到同窗了,多年不见,好好叙旧。不急的。”
郁明心一软。
“叙旧也不差这一日,我会早去早回的。”
冯十一:“啊……”
她真的不是这意思啊。
郁明带着忠平出了门,冯十一用过晚膳也早早回了房。回房之前她还对韩伯说:
“韩伯,我有些累,先睡了下。”
韩伯没有多思,甚至还叮嘱阿无切莫靠近主院,惊扰了娘子休息。韩伯小心翼翼,全然不知本该在正屋睡觉的人,阖上门后就换了一身黑衣跃上了屋檐,融进了黑夜中。
不比竹溪镇夜间的寂静,苏州城的夜甚是热闹。在一片繁华夜色中冯十一轻车熟路找到了自己要找的那盏灯笼。
攀上墙,冯十一推开挂着灯笼的那扇窗。窗打开,冯十一跃进窗的同时一柄刀从袖口滑到她的手心,而她在踏进屋后毫拿着刀毫不犹豫就刺向了端在屋中的那道人影。
那人影背对着她,冯十一速度又极快,眼看着刀就要刺进那人的后背。
噌——
刀撞上了坚硬之物。
冯十一低头看,挡住她刀的是一柄玉扇。而都不曾回头仅靠玉扇就轻而易举挡下冯十一一刀的人缓缓转身。
“十一,下一回换个招式吧。玉扇挺贵的,我都快换不起了。”
听到那云淡风轻甚至带着一丝无奈的语调,冯十一憋了一日的怒气腾起。
“褚十三,滚你娘的。”
冯十一收刀再刺,可这回,就不只是一把刀了。
两柄短刃在手,冯十一招式凌厉。男人虽靠着玉扇挡下一道道攻势,但他还是被冯十一逼到了角落里。
到了角落里,男人想施展身手,却已处处受限。最后他的玉扇被冯十一挑开,刀抵上了他的咽喉。咽喉处传来钝痛,看着抵在自己咽喉又划破他皮肉见了血的短刃,男人轻轻一笑。
“大半年不见,身手见长。我本以为你这大半年只一心沉迷温柔乡呢,没成想……十一,你夫君不会不行吧。”
冯十一只觉脑子嗡了一下。
他怎么知道的?
冯十一片刻的失神被男人看在眼中,他扬唇一笑,面容甚是妖艳。
“真被我说中了啊!”
他诈她?
冯十一怒火中烧,手下也用了力。
更多鲜血涌出,从短刃上滑过,沾了冯十一的手,也染了男子的白衣。而男子不惧也不慌,盯着近在咫尺的冯十一目含春光。
“十一,别玩了。血也见了,气也出了,到此为止吧好不好,我也累了。”
玩?累?
是他把她玩的团团转,让她受了累。
冯十一再气,也知道,她的刀虽抵着他的脖子,但她杀不了他。可只是见点血,冯十一还不解气。
呸……
收起短刃之前,冯十一朝那见血的伤口啐了一口口水。
果不其然,一声暴怒声响起。
“冯十一……”
依旧是那间屋子,不过转眼,冯十一已经一脸惬意靠在墙边把玩着手里的刀。男人则坐在圆桌旁一个劲往自己脖子上的伤口处倒烈酒。
烈酒钻进血肉,刺痛地很,但男人面色不改,只阴着脸看着冯十一。
“为了出口气,如今这么下作的法子都使出来了?冯十一,我还真是小瞧你了。”
冯十一眼皮都没抬,
“既然你在苏州,那单子我就不管了。褚十三,你耍我一回,我也走了这一遭。那承诺就当我还了,往后别找我了。”
烈酒浇在伤口上,混着鲜血流下,渗透了纯白的衣裳,一向爱洁的人眼睛都未曾眨一下,他只看着冯十一。
“我未曾耍你,我来苏州另有他事。那单子,我顾不上。你既然打算用这单子换你给我的承诺,那就得做到底。十一,我们拉过勾的,说出的话都得做到。”
狗屁拉勾,那时候是她年纪小,屁事不懂,被他哄骗的。
冯十一:“你有什么要事?”
褚明:“事关生死的大事!”
与此同时,一处隐蔽民居里,身为江南节度使的陈渡时隔多年终于见到了自己外甥。
比起上一回相见,这一回,他的外甥像个人了,最起码像个活生生的人。
“若不是几月前收到你的信,我都以为你已经死了。”
身型高大的陈渡,面对多年不见的外甥。没有激动没有柔情,甚至语气冷硬地可怕。
而郁明似乎也习惯了,他看着陈渡。
“舅舅。”
陈渡坐下,自顾自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一饮而尽。
“下头人说,你带了一个女子进城。前几月,你写信让我找医师,也是为她吧。”
信是在郁明在筹备婚事时写的,眼看过她吐了两回血,他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彼时他也不知老赵医术不错,他身侧除了忠平,什么都没有。没有消息没有人脉,他只能给多年未联系的舅舅写信。
郁明:“舅舅,她不是什么女子。她是我的娘子。明媒正娶的娘子。也是您正儿八经的外甥媳妇。”
陈渡:“哦。”
陈渡极其平淡,那反应还不如韩伯的十分之一。
陈渡:“医师我找到了,好几个,都是神医……”
郁明抬眸:“舅舅……”
陈渡:“想让医师给她看病可以,你们两个都住到我府里去。医师给她看诊,也给你看诊。她喝一碗药,你也得喝一碗。”
郁明无奈:“舅舅……”
啪——
桌子被人猛地一拍,茶盏随之震起,碎落一地。
“舅舅,舅舅。你还知道我是你舅舅。还重伤的时候就溜了,老子派人找了你多少年,都快把西北翻个底朝天了,你倒好,就躲在老子眼皮子底下。你以为老子不知道,收到信我就查到你在竹溪镇了。要不是看你在筹办婚事的份上,老子当时就给你捆了。”
陈家以文承家,多少代人高中三甲入翰林。到了陈渡这一代,陈渡却一心从军。从军后更抛去了书香世家子弟的儒雅,发起怒来,一口一个老子甚是顺口。
看着怒火中烧的陈渡,郁明神色淡淡。
“舅舅,我这不是活的好好的吗?”
陈渡长出一口气。是啊,不仅活的好好的,还依旧有本事惹他动怒。
少年时,过于好动惹他动怒,如今,太过沉静也惹他动怒。
陈渡:“带她回府。你舅母也很想你,听闻你成婚她高兴坏了。”
郁明:“舅舅,她不过是个普通人。她不知旧事,我也不想她卷入旧事。如今的日子我很满足,我想就这么过下去。”
看着郁明那张酷似其母亲的脸,陈渡最终还是叹口气软了语气:“不进府,寻个地方一起用个膳吧。我和你舅母都想见见她。你母亲的一些旧物我也想交给她。”
听到母亲,郁明眉眼一动,良久他点了头。
“好。”
见郁明应下,陈渡露出了进门后的第一个笑脸。
“医师我会让人送过去,成了婚,不能再不把自己身体不当回事。瞧你如今清瘦的,你舅母看到还不知得哭成什么样。”
郁明:“医师的事不急,我此番来苏州不是为了医师的事。”
陈渡:“我知道,收到你的信了。镇北侯府明面上的那行人昨日就进城了,跟在他们身后的人可不少。至于镇北侯府那个小鬼还有岑成,倒还没有消息。”
郁明:“当今位置上的那位已年迈,众皇子都在争权夺利,拉拢朝臣。镇北侯府一事,背后不知道有多少暗手。不管那信里写的是什么,我希望舅舅都不要看,不要应。把人悄悄送走,保他们一命便是了。”
陈渡怎么都没想到,他那整日上蹿下跳的外甥,有朝一日能和他坐在一起如此冷静分析朝事。陈渡心情复杂,是又欣慰又心疼。
“我心中有数。如今淮王就在城内,皇城的那几位,生怕他是来拉拢我,也都派了眼线扎在城里。不然,我也不会让你到这来。至于那小鬼和岑成,我会保下的。至于镇北侯府明面的那些人,死局已定,我也无能为力。镇北侯府的事,我也不会管的。在镇北军手中连丢的三城,不过一月就被抚远军夺回来了。抚远军如今战功硕硕,更是得了西北民心。如今抚远军主将你可知是谁?”
郁明垂眸:“瑞王的妻弟:解通。”
陈渡满意点头。
他这外甥,说着想过平静日子,但对朝堂还是了如指掌。
“西北的军权诱惑太大,不是一个镇北侯府能捏的住的。这几年西北几个节度使因为军权之事和镇北侯府起来不少冲突。我很早就写过信,镇北军的兵权和辖制几道节度使军权的权利总得舍弃一个。只可惜,他不听我的。自己死便罢了,拖累了柔儿还有那小鬼。”
郁明:“舅舅,有时候不是不想放,而是放下也是死。”
陈渡微微一怔。
郁明:“时辰不早了,娘子还在等着我回去。过几日,我带她见见舅舅。然后我们就得回去了。”
陈渡:“都到了苏州,就多住些时日吧。”
郁明摇头:“苏州混乱是必然的。我带她先回去。过些日子,风浪平息了,我再带她来看舅舅。岑成他们已经知道我在竹溪镇了,我不会在那久留了。如果她喜欢苏州,那我也会留在苏州的。”
听到此,陈渡眼睛一亮。
“好,快回去吧,这几日带她好好逛逛苏州城,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们的。”
话别……
黑夜中,郁明悄无声息从民居所出,上了停在门口的马车。
马车绕了一圈,在几处酒楼停了下,最后回了宅院。
大门打开,韩伯就守在门后。见到一前一后进来的身影,他笑了笑。
“先生回来啦?这是?买了宵夜?”
郁明:“嗯,娘子呢?”
韩伯:“娘子用了晚膳,说有些累,回屋歇着了。”
郁明递了一个餐盒给韩伯,然后拎着剩下的往正屋走去。
韩伯和忠平坐在月光下,拿了一壶酒正准备用宵夜,就见郁明面色阴沉匆匆而来。
“娘子不在屋子里。今夜,宅子有何异动?”
韩伯慌了身:“没有啊。”
忠平起了身:“我这就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