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春园的灯烛次第点燃,女使屏息伫立,谢长陵披着件黑色的褐氅漫步而来。
结萝院里的空气几乎都被凝固了,氛围如潭死水,大家都因怕被殃及而避之不及,唯独独姮沅着孝衣,不退不让,怒目而视。
真的是很漂亮的目光。
娇小的身躯内蕴含着与之不匹配的活力,像一粒种子在春天落到了泥土后,茁壮成了参天大树。
这样的精气神令人咋舌。
谢长陵一想到他即将要拔掉小野猫的牙齿和指甲,将她的棱角一点点磨平,把她驯化成只听他的话,满心满眼里只有他的姬妾,他就觉得兴奋。
谢长陵微微颔首:“骂啊,怎么不接着骂了?”
他看上去一点都不生气,命人上茶,捧来点心,自得其乐地坐在石凳上,挑眉看向姮沅,一脸期待。
姮沅道:“你这是在做什么?把别人的愤怒当作又一场为你表演的好戏吗?”
谢长陵满脸冤枉:“我明明想洗耳恭听。”
姮沅反问:“听了会放我走吗?”
谢长陵轻笑:“你觉得呢?”
姮沅骂了声,不说话了,但也不进屋,就这么昂首站着,用沉默表达了她的态度。
只是她的腿在跳车时摔伤了,这是条多灾多难的腿,以往康健得很,但自认识谢长陵后就循环往复地伤了三次,前两次也都没有好生休养,这回稍一久站就疼得特别厉害。
姮沅只站了会儿就受不了了,但她不肯认输,悄悄地改变了姿势,将身体的重量转移到另外那条腿上,好继续和谢长陵对峙。
玉珠眼尖,大着胆子道:“娘子可是腿疼,站不稳了?”
谢长陵的目光随之落到姮沅的腿上,姮沅嘴硬:“没有啊。”
谢长陵仍在看她,姮沅心虚地挪开了眼,她不愿露怯。
好在谢长陵也不在意她的死活:“没关系,继续站着吧,我这个人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怪胎,素来没有感情,见死不救也是常事,你如今顶多只会残了一条腿,不会耽误我的事,还能叫你少跑几回,我也省事。”
谢长陵不愧是谢长陵,随意说出的话,就尽显冷酷无情,自私自利的本性,姮沅原本的斗志因为这话开始犹豫,慢慢被瓦解了。
她走到石凳上坐着,观赏用的石桌做得小巧精致,即使她挑了谢长陵对面的位置,但桌下两人的腿依然近得可以很方便地蹭在一处,姮沅的神色变得尴尬起来,她缩回了腿,想换个姿势,谢长陵却已起身。
他走到她的身后,微微叹气,将手搭在姮沅的肩膀上,如临空罩下的乌云:“你怎么总是勾引我。”
姮沅对他的触碰敏感无比,顿时避开,谢长陵却眼疾手快,搭着她的肩膀,捞起她的双腿,双臂发力,不由分说地将她抱起。
姮沅咬牙:“你放我下来。”
谢长陵道:“要我松手?摔断了脊梁骨可不要赖我。”
他步入堂室,黑色的褐氅上覆着白色的孝衣,像是黑山上覆盖了一层白雪。
谢长陵将姮沅放在床上,姮沅扑腾地起身,谢长陵长臂一展,从她的肩头伸过撑在床上,蓦然靠近的危险气息让姮沅立刻僵直了脊背,缓缓地又贴到了被褥上。
谢长陵眼眸润黑:“两日已是我给你的极限,这两日我不会来打扰你,但若你再不听话,我不介意提前脱掉你的孝衣。”
姮沅不可置信:“我还在守孝,我在为你的堂兄守孝,谢长陵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你认识我这么久,还不觉得与我谈仁义礼智信与对牛弹琴无异吗?”谢长陵伸手捏了捏姮沅的脸颊,“乖一点,能少吃很多苦头。”
他从姮沅的身上起来,阴影离去,可他带来的乌云仍旧长久地笼罩在这间屋子内,姮沅僵硬地面朝上躺着,脸颊仍旧残留着谢长陵捏过后的感觉。
轻佻与践踏,玩弄与欺凌。
她依然只是谢长陵寻欢作乐的玩具。
姮沅忽然起身,捂着嘴干呕了起来。
*
次日,大夫上门看过姮沅的伤腿,再三嘱咐她要静养,这次再养不好就要小心落下残疾了。
姮沅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她总不自觉会被露在窗外的那一角蓝天白云吸引,可是当她想要眺望地更远,领略更多地自由风光时,她的视线就会被那堵高墙挡住。
玉珠取来了轮椅,要送姮沅去沐药浴。
姮沅以为是大夫开的,专门治疗腿伤的药方,便一声没吭,由她推着去了。
汤池在锁春园后,是姮沅从来没有到过的去处,四方的汤池灌满热水,池面氤氲着不散的热气,周围美人榻,落地宫灯,香炉地衣,屏风帷帐一应俱全。
姮沅浸泡此间,女使们沉默地来往,只精心伺候着她。
过半个时辰,玉珠服侍她出浴,水珠哗啦啦地从她素白曼妙的身躯上滚落,却还有些挂在锁骨凹陷,雪/峰圆翘处,玉珠取来帕子替她擦身,肌肤嫩到吹弹可破,玉珠连一点力都不敢用。
玉珠抿嘴笑道:“娘子天生丽质,这药浴就算泡了也只是锦上添花,不泡也罢。”
姮沅被她摆弄着身子,闻言道:“这不是治疗腿伤的药浴?”
玉珠道:“娘子的腿伤用药轻敷即可,这是宫里娘娘们用来保养肌肤的药浴,每日泡上半个时辰肌肤就会如雪白,如牛奶般滑嫩。”
姮沅变了脸色:“这种药浴我才不要泡。”
玉珠劝道:“娘子何苦来?胳膊难道还能拧得过大腿?回来这一路娘子也不是没有瞧见大司马是如何手眼通天,娘子要如何才能逃出大司马的五指山?不如认了命,跟了大司马,往后衣食无缺,再不必为生计奔波,不好吗?”
她指了指这富丽堂皇的汤池:“娘子的家恐怕连这小小一间汤池也比不上罢。”
姮沅不为所动:“我又不喜欢谢长陵。”
玉珠疑惑道:“大司马龙章凤姿,出将入相,长安城里不知多少女郎心悦于她,娘子怎么会不喜欢他?”
她的语气简直像是在指责姮沅眼高于顶,不知好歹。
姮沅气笑了:“他出身优渥,才华横溢,容貌俊秀,我就该喜欢他?你怎么不说他性格恶劣,自私自利,不是个好相与的?比起跟着这样的人,我宁可嫁给村头的屠夫。”
她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他曾经掐着我的脖子,比我张开嘴伺候他;还把我从长明身边拖开,给我喂药;在谢府,那个湖畔,他叫我跳湖去死;现在,他又不顾长明昨日刚下葬,头七未过,尸骨未寒,就要我继续伺候他。这桩桩件件的事,你让我如何能忘?先前我是有求于他,我没有办法,现在呢?我为何还要忍受这个屈辱?”
玉珠有些动容,但只是瞬间,很快她便冷静了下来,道:“因为他是大司马,这世上没有人能跟大司马争斗。”
姮沅道:“我不信。”
离开这间汤池后,姮沅再未离开结萝院半步,她怕又被玉珠欺骗去做些讨好谢长陵的事,她不愿那么做,同时她焦急地看着自己的腿,光阴在一寸寸地过去,但一点都没有在她的伤腿上留下痕迹。
她站起来,还是很疼。
谢长陵果然践诺,没来看过她,也没多问过一句她的情况。
殊不知,这让姮沅更加忐忑。
到了第三个白日,玉珠收拾起行囊,将她带上马车。
姮沅依然没有见到谢长陵。
随着马车颠簸,逐渐离长安远去,姮沅咬着指甲,回忆起谢长陵说过他要随陛下去避暑,金吾卫压不住他,难道皇上还压不住他?在皇上的地盘上,谢长陵总该收敛些。
及至到了避暑的上林苑,姮沅就被当作谢长陵的一件行礼,一起送到了清露殿,玉珠出去打听了会儿,回来告诉姮沅:“晚上有洗尘宴,大司马不回来用膳。”
姮沅轻出了口气。
她拜托玉珠拿来上林苑的堪舆图:“好容易来了皇家林苑,我也想出去走走,见见世面。”
玉珠没怀疑什么,取来堪舆图,拿朱笔批了几个圈:“娘子能去的只有这几处了。”
姮沅盯着朱笔之外的地方看:“陛下住在哪儿?”
玉珠画了出来,又道:“此次避暑随行的还有皇后,贵妃,中书令、门下侍中以及一些武将。”
姮沅对官场一窍不通,那些官名听过就忘了,倒是记得了皇后和贵妃。
那贵妃似乎就是颐指气使的十七娘,那么唯一可以求救的只有同样出身贫苦的皇后了。
姮沅记下后,潦草地用了点饭,就去安寝了。
唯一不好的是姮沅第一次住宫殿,才知道为了方便照顾主子,门闩这东西是不常用的。
这怎么睡得着。
姮沅风声鹤唳地躺在床上,神经都快被折磨得脆弱无比,终于等到烛光亮起,脚步声井井有条地响着,这是谢长陵回来了。
她屏息凝神,在黑暗里祈求上苍。
没过一会儿,正殿那边安静了,她待要舒口气,便听到一串脚步声停在了偏殿门口,紧接着,殿门被推开,谢长陵的身影出现在了她的视线内。
还是一如既往的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