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上巳节,汴水河畔。
晨光刚漫过柳梢,已就被攒动的人影揉得发烫。
青石板路上满是踏青的百姓,姑娘们鬓边簪着新折的柳芽,孩童举着糖画在人群里穿梭,祓禊的妇人捧着香草往河面洒,水声混着笑闹声,倒真有几分春日的鲜活。
只是这鲜活里藏着紧绷,李从宁眼尾扫过茶寮转角,三个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腰板挺直,分明是便衣宋兵,正借着买茶的由头盯着她的动向。
刘掌柜昨夜递来的消息还在耳边:新集结的一八十五名旧部,多是先帝亲卫老兵虽念着南唐,却因连日躲藏没了底气,执意要见她一面,见不到主心骨,心里没底,便不肯配合后续行动。
而更让她心沉的是,如今这除了赵光义和随从,附近又发现了穿便服的宋兵,显然是赵光义设的局 ,就是打算通过她,牵出其余旧部。
“汴京的上巳节,是否赶得上金陵热闹?” 赵光义走在她身侧,手里提着个食盒,掀开时飘出江南青团的甜香。
豆沙混着艾草的气息,和她记忆里秦淮河畔的味道分毫不差。
“厨房特意按金陵的方子做的,尝尝。”
他递来一个青团,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指腹,带着食盒里的余温。
她接过时指尖微颤,余光刚好瞥见不远处茶寮外的摊位旁,正在卖糖人的商贩,正是周福装扮的,虽然他换了行头,但是李从宁态还是很快就认出来了他。
周福是按照事先约定好的,扮成卖商品的商贩,在河畔茶寮外候着,担里藏着第一批兵器的清单和粮食囤放的地点。
“多谢殿下。” 她咬了口青团,甜糯的豆沙在舌尖化开。
李从宁拢了拢赵光义送来的素色披风,指尖却悄悄攥着袖中的玉镯。昨夜周福来报时,两人就约定了信号:三摸玉镯为察觉异动,见机行事。
借着擦嘴角的动作,她朝茶寮方向偏了偏头,恰好对上周福投来的目光,两人隔着攒动的人影,飞快交换了一个眼神。
“前面在祓禊,我们也去投笺纸吧?” 赵光义开口,目光落在河畔围聚的人群里,语气自然,仿佛真只是陪她散心。
不远处就摆着供人投祈福笺的木盒,几个妇人正排队撒香草。
“金陵祓禊,也这般撒香草、投笺纸吗?”赵光义又问
李从宁顺着他的话点头,“是,秦淮河畔的祓禊,还会在笺纸上写心愿,投进河里求平安。”
话至此处,李从宁心里一动,祓禊的人群最是拥挤,正好是交接的时机。
她脚步故意慢了半拍,等赵光义被几个行礼的官员拦住寒暄时,她扯了扯侍女窅娘的衣袖:“我们去买个糖人。”
“姑娘要买糖人吗?”周福
“麻烦挑三个不一样的给我!”
周福已忙掀开担子最底下一层,露出油纸包着的东西,声音压得极低。
“公主,这是短刀和弩箭的清单,短刀一百,弩八十把,已藏在锦绣庄后院的地窖里。南北商队的周彦愿先提供两千斤粮,这个月月底便会运到西郊马场。只是这些东西都太过显眼,上次几十把刀都险些被宋廷发现,好在是藏在草料里面的。得想办法分散宋廷得注意力才行。”
递过糖人的时候,他手心底又悄悄顺带过来一张清单:“这是新增旧部的名单详情,共一百八十五人,都是当年跟着先帝守的老兵。有部分已扮成踏青的百姓,在茶寮里等着,以柳芽为暗号,想要见公主一面?”
李从宁接过清单,将其折成小块塞进袖中:“告诉大家,李从宁记着他们的情,终有一天我们要过黄河,回金陵!”
“公主放心,老奴一定带到!” 周福声音都在发颤。
“多谢店家。” 她故意拔高了音调
窅娘适时上前,笑着打趣:“主子这眼光真好,想来晋王殿下肯定也喜欢。”
李从宁会意,这话是在提醒自己赵光义过来了。
李从宁心头一凛,转身时已敛去所有锋芒,脸上漾开浅淡的笑意,举着玉兔糖人朝他走去。
“殿下你看,这糖人做得多精巧,想着给你也带一个。”
赵光义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糖人上,又扫过不远处低头整理担子的周福,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却没多问,只伸手接过那只玉兔,指尖擦过她的掌心:“县主有心了。”
他指尖的温度比青团更暖,落在她手背上,竟让她莫名一僵。
恰在此时,河畔传来一阵欢呼,原来是几个孩童举着柳枝,追着河面飘走的祈福笺跑。
赵光义顺势牵住她的手腕,往祓禊的人群里走:“我们也去写张笺纸,许个愿。”
他的掌心宽厚,力道不重却不容挣脱,李从宁能清晰感受到他脉搏的跳动,与自己胸腔里急促的心跳交织在一起。
赵光义接过笔,略一思忖,写下“得偿所愿”四个字,笔锋沉稳,透着帝王家的气度。
他放下笔,看向李从宁:“你也写一个?”
他亲手把素笺和毛笔递给李从宁,眼神深不见底。
她接过笔,指尖悬在笺纸上,墨汁在笔尖晕开一小团。
她望着河面,那里飘着无数张笺纸,有的写着阖家安康,有的写着子女顺遂,唯独她的心愿,沉重得无法落笔。
最终,李从宁只写下 “平安顺遂” 四字,字迹清浅,似怕被人看透心底的波澜。
赵光义看着她的字,忽然笑道:“县主的字里,藏着江南的软,却又带着几分韧劲,倒和你这人一样。”
他的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在李从宁心上,她强装镇定,将笺纸投入河中:“殿下过誉了。”
就在这时,茶寮方向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李从宁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穿青布衫的汉子,鬓边簪着柳芽,正朝她这边望来——是旧部里的人!
她心头一紧,怕那人贸然上前,忙借着整理披风的动作,悄悄摸了三下袖中的玉镯,传去切勿轻举妄动的信号。
那汉子见状,立刻低下头,端起茶碗掩饰过去。
赵光义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看到茶寮里熙攘的人群,便随口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李从宁收回目光,笑着举起手中的糖人,“方才瞧着那糖人师傅手艺好,想着再去买两个,带回去给兄长和嫂嫂。”
赵光义没起疑,只道:“让侍女去就好,你陪在我身边。”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却让李从宁更觉压抑。
赵光义的温柔就像一张网,看似无害,却将她困在其中,连与旧部对视一眼都要小心翼翼。
她刚要迈步,身后忽然涌来一阵人流,是几个扛着糖葫芦的商贩赶去河对岸,肩头的草靶子险些撞到她。
李从宁下意识要躲,手腕却突然被人攥住,紧接着一股力道将她往侧后方带去。
赵光义竟隔着半臂距离,将她护在了自己与人群之间。
他的玄色锦袍扫过她的手背,龙涎香混着青团的甜香漫过来,李从宁的鼻尖不经意蹭到他的袖口,竟想起金陵宫里母亲抱她避雨时的温度。
他的掌心温热,攥着她手腕的力道不算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稳妥,指尖甚至下意识蹭过她腕间那只母亲留下的赤金镶玉镯,冰凉的玉镯撞上他的指节,两人都顿了一瞬。
赵光义的眼神先慌了半分,像是没料到自己会有这般失态的动作,随即又恢复了沉稳,只是声音里多了丝不易察觉的哑。
“人多,跟紧些。”
李从宁的心跳漏了一拍,手腕上的触感迟迟未散。
她抬头时,正撞见他垂眸看她的目光,那眼底没有平日的锐利与算计,竟藏着几分慌乱的在意。
就像那日在澄心堂,他伸手想扶她却被避开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
她连忙抽回手,拢了拢披风,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多谢殿下。”
她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却见他忽然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她的鬓角,那里沾了片细小的柳叶,是方才蹭上的。
“像个孩子似的。”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无奈,指尖却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又收回手,转而递来一串糖葫芦,“想着你可能爱吃,我让人买的。”
李从宁接过糖葫芦,糖衣在阳光下泛着晶亮的光,却让她想起方才,周福递来的清单。
一边是敌国晋王的温柔示好,一边是故国旧部宗亲的生死相托,这两种滋味混在舌尖,甜得发苦。
“殿下怎知我爱吃这个?” 她故意岔开话题,咬了口糖葫芦,酸甜的汁水流进喉咙,压下心头的涩意。
赵光义看着她嘴角沾的糖霜,眼底漫开几分笑意,却没说破。是那日在侯府,他听见窅娘跟小周后说 “公主从前在金陵,最爱吃秦淮巷口的糖葫芦”。
“猜的,” 他望着她嘴角沾的糖霜,眼底漫开几分笑意。
“姑娘家大抵都爱甜的......江南的上巳节,还有什么趣事?” 他的语气里带着刻意的温和,像是想多听些她过去的事,多靠近一点她的世界。
“倒也没差多少,只是江南会多些放纸鸢的,会有姑娘们开始采摘明前茶了.....”
两人往茶寮走时,李从宁故意往窗边靠,眼角的余光瞥见茶寮里,几十个穿着粗布衣裳的汉子正低头喝茶,其中一个汉子悄悄朝她举了举杯,杯沿沾着的柳芽,正是周福说的暗号。
她心头一松,面上却依旧平静,只在赵光义问 “要不要进去歇脚” 时,轻轻点头:“好。”
茶寮里的旧部见她进来,都装作不认识,只偶尔有人抬眼,目光里已满是敬意和决心。
“来,尝尝汴京的新茶。”赵光义伸手替她添了杯茶
李从宁抬眼时,正撞见他眼底的温和,那温和里藏着掌控,却也藏着几分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在意。
她忽然想起方才,他下意识将她护在身后的动作,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软。
“多谢殿下。” 她垂下眼,掩去眼底的波澜,指尖却悄悄碰了碰夹层里的清单,那是对故国的念想,也是她不能动摇的决心。
茶寮外的风又起了,吹得柳梢轻晃,将百姓的笑闹声送进来。
李从宁望着窗外的汴水,手腕上还留着赵光义掌心的温度,心口的涟漪还没散去,却更用力地攥紧了夹层里的清单。
她知道,方才那瞬的心动是真的,被保护的感动也是真的,可她要走的路,是踩着刀尖也要回金陵的路。赵光义的温柔再动人,也抵不过故国百姓的期盼,抵不过 “复南唐、护宗室” 的誓言。
赵光义看着她垂眸的模样,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杯边缘 ,他分明察觉了茶寮里的旧部,却没点破,知道她与旧部的交接,却选择装糊涂。
他忽然想起方才护着她的瞬间,心头那阵莫名的慌乱,竟比打赢一场胜仗更让他在意。
只是他没说,她也没提,两人隔着一张茶桌,各自藏着心事,任汴水的流水,载着满河的笺纸,流向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