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琅琊王氏隐于太行山隐士谷,距离南诏六千里。

    时间紧迫,焕游笙只得弃车骑马。

    但因着慕容遥眼疾未愈,稳妥起见,他们二人共乘一马。

    而梦远作为小厮,无缘骑射,会骑马已经很难得了,这还是因着慕容遥的喜好才学的,若说有多精湛,委实有些为难他了。

    所以即便沿途换马,这一路还是颇耗费了些时日。

    从南诏出发,向东北行进,经黔州瘴林北上过益州,转道米仓道至关中平原,再向潼关、洛阳,渡黄河,北上经潞州、泽州……

    直到六月初二,时值暮夏,他们才踏上太行南麓蒸着暑气的羊肠坂道。

    坂道蜿蜒,两侧青山如黛,汗水浸透衣衫,马蹄声在山谷间回荡。

    七十日风尘在三人衣袍叠出地界纹路——黔州赭土凝在梦远袖口,洛阳牡丹胭脂色晕染慕容遥衣襟,潼关渡口的盐渍已在马鞍上结出霜花。

    焕游笙勒住黄骠马,解下竹筒,助慕容遥饮尽最后一口山泉,玄铁锏柄晒得烫手,汗水蒸腾成雾。

    梦远在后头紧攥缰绳,栗色驽马又与岩缝间的野菊纠缠:“公子!这畜生见着药草就挪不动蹄,合该是程公子的坐骑。”

    话音未落,突然一只赤狐从石隙窜出,惊得马嘶扬蹄,梦远大叫着随马狂奔出去。

    焕游笙只得扬鞭去追,不知过了多久,两匹马几乎是同时停在一山谷之中喘着粗气。

    眼前七十二级青苔石阶迤逦入云,阶旁的湘妃竹向四方俯仰。

    再抬眼时一缕穿云曦光恰破开蜃气,将半隐于巉(chán)岩间的青玉飞檐映得通透如冰。

    那檐角悬着的青铜铎忽振,像是为迎接远客,惊起宿在千年油松上的玄鹤,鹤唳荡开云雾,露出整座嵌在山髓中的亭台楼阁,最高处山门以岫玉雕成太极两仪。

    “这便是……”焕游笙目露惊叹之色。

    慕容遥也跟着抬头,不见光的双眼仿佛能看见昔日景象:“王氏以二十八宿为篱,坎离二卦为门。石阶下方暗渠涌着温泉,白雾蒸腾处可见前朝五铢钱穿成的锁龙链,那是王氏先祖用张角符水改地脉,方育出这北地湘妃竹。”

    随着他话音落下,雾霭深处传来裂帛般的琴音,三重崖柏应声移形。

    焕游笙瞳仁骤缩——那些看似天然生长的古木,虬根竟缠着陨铁机栝,此刻正将整座山谷调整为“地泽临”卦象。

    “来者通名。”清越女声自百丈高的星阁飘落,梦远怀中的云丝蛊瞬间炸开六缕银丝。

    他顾不得方才惊马后尚未完全平复的恐慌,忙护住琉璃盏:“绒绒莫怕!”

    焕游笙翻身下马,玄铁锏穗扫落岩间宿露:“长安焕游笙,有事请教。”

    原本无风自动的湘妃竹林向两侧倒去,十万竹叶振出《幽兰》曲的碣石调,竹涛裂处转出个碧色身影——十五六岁的少女踏过青苔石径,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三十一……”焕游笙胸口血玉骰子骤然发烫。

    少女广袖轻旋,碧色越罗裙上银线绣的竹枝纹随动作舒展,竟与身后摇曳的真竹浑然一体:“焕将军。”

    她声音与方才“天宫之音”一般无二,不知是如何转瞬而至,笑时眼尾微翘如狐,却偏生了个梨涡,不让人觉得精明,反而多了些可人的甜美,带有迷惑性:“我是冬骊,不是采菊东篱的东篱,是冬日的冬,骊龙的骊。”

    发觉来人显然早有准备,慕容遥上前一步:“阁主早知我等将至?”

    冬骊足尖掠过竹叶卦阵:“天数有常,三日前荧惑犯舆鬼,阁主便知要迎贵客。”

    “请。”她扬袖指向山门,太极阴鱼眼中嵌的陨星石随她的动作映出紫微垣星图。

    “有劳。”焕游笙定了定心神,紧随其后。

    山门缓缓开启,玉阶上映出星河倒影,众人行至星阁下,但见三丈高的竹简屏风临泉而立,水磨青玉案上陈着鎏金竹节茶具,泉边菖蒲丛中栖着只青铜蟾蜍,口中吐出的山泉正注入荷叶形茶海。

    冬骊跪坐倚凭:“蒙顶石花配寒潭雪水,将军尝尝。”

    慕容遥虽不识得冬骊,早年倒是随阁主习过剑法,对于琅琊王氏的规矩也算通晓。

    他不避讳,对焕游笙解释:“隐士谷中,布有奇门遁甲之局。既至此,已破初关。冬骊姑娘此时是第二番探查,若过此关,则能进阁内天玑处面见阁主。”

    冬骊斟了两盏茶,推至二人面前,肯定了他的话:“?慕容公子所言不错。尝闻阁主提及,公子与老阁主有衣钵之缘,传灯之谊。”

    慕容遥从焕游笙手中接过茶盏,动作一顿:“老阁主不在谷中?”

    琅琊王氏祖训:凡宗室子弟,当许其逍遥天下;然阁主之尊,非兵燹(xiǎn)大事不得出山门。若印绶既传,旧尊当披发入海,杖藜行天,非仙游不得返故墟。此乃循天理而制人伦也。

    冬骊颔首:“老阁主自两年前将阁主之位传于当今少阁主,便离谷了。不过慕容公子无需担忧,老阁主身边有能人异士同行。”

    此事本与他们来意无关,慕容遥不再多言,抿了口茶水。

    焕游笙环视一圈,目光再次落在冬骊身上:“那么冬骊姑娘这一关当如何过?”

    冬骊是个爱笑的姑娘,她的笑容深深浅浅,但总是有的:“换将军多虑了,琅琊王氏与神医谷不同,没有那些劳什子关卡要过,不过是闲聊饮茶罢了。”

    焕游笙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而稍感轻松,原因无他,越是没有明确的目标,越是要诛心的。

    何况,冬骊提及神医谷,这说明她对于他们一行人,早已了如指掌。

    果然,下一刻冬骊看着焕游笙的目光微微冷凝,揭了她的底细:“听说焕将军出身暗卫营,不知将军可知,暗卫营同期有几人?”

    焕游笙面不改色,淡然回应:“三十一人。”

    冬骊摇了摇头:“错。洪呈帝当年所建暗卫营,至今每届有整无零,刚好三十人,从无例外。”

    焕游笙此刻已经调整好了心绪,并不因她的话而改变神情,只认真注视她。

    似乎是觉得气氛过于严肃,冬骊就又笑了:“每届三十暗卫,另有一人乃主人暗桩。四载期满,不忠者借任务诛杀,暗桩亦死遁离京。”

    所以那场任务,三十一人,只有十四人归。

    名为突袭,实为清剿。

    所以三十一并没有死……

    冬骊不动声色观察着焕游笙的眉眼,那是她从前最熟悉的,知道她是想通了,才再次开口:“不过焕将军倒是和诸多暗卫很不一样,暗卫营戒律:不得有情、不得有义、不得有私。焕将军却……太过有情有义了些。”

    话落,她好整以暇,目光转向一旁的慕容遥。

    从方才见面开始,冬骊目睹了焕游笙对慕容遥无微不至的照料,这印证了之前的调查结果,也同时让她感到惊诧。

    竹涛声骤急,焕游笙感到怀中密旨烫如烙铁。

    半晌,她从胸前暗袋里拿出血玉骰子,缓缓开口:“我逐渐明白,世间如怜爱、关怀、等待,以及……思念……种种情感,皆出自不忍。人之所以为人,也只在这不忍。”

    “冬骊姑娘既知药王谷,想必也已知晓我上过战场。然,鬼愁峡一战,我正因着不忍,险些置同袍于险境,令先辈的牺牲化为泡影,令边疆百姓再陷战火。我方知,世间至善至恶皆系一念,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非是不拘小节,不过不得已而为之。”

    说到这,她大抵是想到了三十一的遭遇,有片刻的停顿,强自压下胸中翻涌的酸楚:“陛下……有柔软的心肠,若她非行一事,则其必有非行不可之缘由。而我无能守护世间众生,所做一切,只为守住心中净土。”

    自焕游笙拿出血玉骰子,冬骊的目光就落在上面,片刻不离,直至对方将其递到自己面前。

    她明知故问:“焕将军这是何意?”

    焕游笙意有所指:“这骰子,与公主所赠手帕,陛下所授鱼符,皆是我心中净土,如今我想将这方净土赠予冬骊姑娘,还望姑娘莫要推辞。”

    也算,物归原主。

    冬骊终于收敛了一直以来的笑意,轻叹一声:“明日卯时(清晨5时至7时),天玑阁恭候将军。”

    鬼魅一般,冬骊话落,另有一男一女凭空出现,其中男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焕游笙等人跟随男子而去。

    冬骊没再看焕游笙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开口向一旁女子:“怎么了?”

    那女子落座,不解道:“你既特与她相见,又为何不与她相认?”

    “琅琊王氏,何时涉过朝局?”冬骊拿起焕游笙留在桌案上的血玉骰子在手中摩挲,“何况,一别经年,她已非从前的她,而我,从不是她识得的我。”

    那女子又道:“人没有不变的,其实你也是为了试探吧?不止阁主对于当今不信任,你也是如此。”

    冬骊故意调笑:“我可是当今母族的家生子,我怎会不信任她?”

    那女子兀自沏了一杯茶,对于冬骊的话不以为然:“你何时在意过身份?”

    冬骊笑得狡黠,却不再开口。

    从前她还是三十一的时候,就鲜少有面见当时还是皇后的洪呈女帝的机会。

    对于洪呈女帝的印象,还停留在那日签下生死状的一面。

    如今当年的皇后登基为帝,她很想知道,一直跟在女帝身边的焕游笙,已经有了情谊的焕游笙,得知了那场“牺牲”的焕游笙,是否还认为女帝值得。

    如果焕游笙仍旧忠诚,那么也许……女帝也不差?

    小剧场:

    冬骊:多年不见,还会照顾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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