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

    焕游笙和慕容遥回到客舍时,已近黄昏。

    “刺史贾忠、郡主汤雪兰、契丹首领兀鲁惕……”焕游笙指尖划过密卷上朱砂勾勒的关系网。

    慕容遥倚着竹窗:“这些名字足够朝堂吵上三月。”

    有了这几条明确的线索,若是心急,也可以直接回京交差了,剩下的就让其他人去查探。

    但不只是因为方才已经向阁主承诺不叫琅琊王氏牵涉其中,还有陛下初登大宝,六部尚有三成官员称病不朝。

    官员有心观望,妄图做个墙头草。

    陛下指派,他们极有可能寻由推诿,若强制,则易引起官员逆反,以至波澜,若不强制,又有碍陛下威严。

    甚至,官员到幽州后,不能排除其反水的可能。

    在陛下和文武百官互相试探的当口,陛下手下有忠心且有能力的官员,是重要的筹码,对于朝局的影响,很有可能是超出想象的。

    如此一来,焕游笙唯有亲自去幽州查探。

    在密旨和随之而来的汤易儒密信中也有此意,尤其是越级晋封幽州大都督一职,可以说是明示了。

    思及寻医之事早已告一段落,幽州又不同于琅琊王氏,老阁主于慕容遥有半师之谊,焕游笙有心让慕容遥返京养伤。

    然而,焕游笙自责于鬼愁峡一战,致使慕容遥受伤失明。

    与之相反,慕容遥却庆幸于当时有他在,即便受伤,仍旧护住了焕游笙的性命。

    可想而知,焕游笙独自前往幽州,慕容遥是绝对不能安心的。

    “明日让梦远护送你回……”

    焕游笙话音未落,已经被慕容遥打断:“幽州事涉外放官员,文臣武将少不得欺上瞒下,又有汤启后裔雪兰郡主。阿笙初入朝堂根基未稳,即便身为幽州大都督,怕也难以服众。扶南不才,不过区区五品小吏,然祖上蒙荫,家父一品太傅乃三朝元老,若同往,扶南可为阿笙梳理幽州盘根错节。陛下密旨,未提及对我处置,想来正有此意。”

    “我方说一句,你便说了这许多……”焕游笙本就知道慕容遥在有些事情上是执拗的,就像在冰原战场那时,那双眼尚能视物,执拗地望进她灵魂里。

    即便明日她独自出发,慕容遥多半也会坠在她身后,反而更加不便。

    再加上,陛下若真是这个意思,她更不好拒绝:“罢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自知口才不如慕容遥,辩不过他的缘故,慕容遥轻笑。

    焕游笙最终收好卷轴,金属摩擦声里混着极轻的叹息。

    ……

    第二日,朝雾在湘妃竹梢凝结,冬骊踩着露水而来。

    “我是来给焕将军送行的。”冬骊说着,指挥另一女子,往焕游笙马上添了些盘缠和干粮。

    焕游笙抱拳行的是江湖礼:“多谢冬骊姑娘。”

    冬骊抬手,指尖掠过腰间血玉骰子:“忘了听谁说过,世间有两种精神法律,两种良心,一种存在于男人身上,而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存在于女人身上。男女互相不了解,但女人实际上是按照男人的法律接受制裁的……”

    她轻笑一声,像是说服自己:“当今皇帝是女子,我想,也许是好事。”

    冬骊的话是焕游笙从前从未听过的,这让她思索了很久,仍旧不敢说自己已全懂了。

    “冬骊姑娘的话我会好好记得。不知姑娘是否知晓南诏百花宫,我想,若有机会,姑娘与百花宫会成为至交好友。”焕游笙认真道。

    琅琊王氏掌管天下消息,冬骊对于百花宫自然不算陌生:“听人说那里有种同心蛊,能让人心甘情愿赴汤蹈火。我却觉得不然,能让将军这般人物也甘愿画地为牢的,定然是更为高远的。”

    说完,她退后一步,笑出梨涡:“望将军马到功成,将军保重。”

    “保重。”焕游笙扶慕容遥上马,旋身坐于其身后,扬鞭。

    冬骊不知道低声说了句什么,没有人听到。

    马蹄声碎开晨雾,被抛在身后的隐士谷传来编钟巨响。

    焕游笙没有回头,她知道那些上了锁的紫檀屉门正在缓缓开启,像无数双窥探世间的天眼。

    ……

    幽州,也就是当年下江南时途经的涿郡,在太行山东北二百里,北临突厥、契丹、室韦、靺鞨,东北近高句丽。

    七月,焕游笙一行人进入幽州地界,这时节昼夜温差愈发大了,正午到达百善客栈时,日头炙烤着大地尚有夏日的凶猛,到了傍晚又起了秋日有些寒凉的风。

    梦远借了客栈的厨房,热了药,回去时见自家公子正用白瓷匙搅着碗中莜面搓成的“鱼儿”,焕姑娘的玄铁锏穗垂在条凳边,桌面上还摆着两碟腌芥菜和一壶沙棘汁。

    “公子,前头伙计说七月半要缴平安银,正勒紧裤腰带攒银钱呢。”梦远口中说着新鲜消息,手上稳妥地将滚烫的汤药煨在炭盆旁,“不是早两年世安公主改了活人祭祀的规矩,平安银就不再收取了吗?”

    慕容遥手指停在碗沿,窗外的秋风卷着蜷成铜钱状的胡杨叶子扑进来:“缴给谁?缴多少?”

    梦远所说若为真,怕是这其中还有些旁的牵扯。

    “说是按人丁,每人三百钱,不缴的要收‘水脚钱’。”梦远掰开块黍米面胡饼,焦脆的饼皮簌簌落进汤碗里,“西街刘铁匠上月没凑够数,今早被人发现漂在永济渠闸口,脚踝系着五铢沉的锡坠子。”

    ……

    翌日,榆木窗棂漏进的晨光里浮着细尘。

    昨夜商量至深夜,今日一早,焕游笙又来到慕容遥房中,将双锏横在膝头,静静听慕容遥分析局势。

    “契丹今春换了可敦……”慕容遥话音被叩门声截断,刚好觉得喉间干涩,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梦远去开门,来人一男一女,分别是萧定岳和孟如澜:“末将等领护卫五百,奉诏拱卫都督尊驾。”

    孟如澜就是从前那个对焕游笙很照顾的女狱卒,后来调任翊卫队正,在焕游笙乔迁将军府的第一日又见过的那个,焕游笙与她熟识。

    现下她虽有些风尘仆仆,圆脸却显得气色很好的样子。

    至于萧定岳,是个结实俊朗的青年人模样,焕游笙对他也有些印象,当年未央宫变,请缨的众武将之中就有他,是左监门卫中郎将。

    焕游笙指尖摩挲锏柄凹槽:“不必多礼。”

    前后脚的,门外又传来响动。

    梦远没来得及将门关好,那人一用力,几乎是滚进门槛,顺势匍匐在地,口中就全是请罪的话:“大都督!下官万死!”

    焕游笙不着痕迹打量着他的官服:“你是何人?”

    那人叩头:“下官幽州刺史贾忠。”然后接着将方才的话说完,“昭武校尉白逢节带着幽州布防图投了契丹!”

    焕游笙一时没有头绪,也不急于做出判断,慢条斯理呷了口茶水,才不咸不淡道:“有劳通禀。”

    焕游笙崭露头角是在吐蕃一战,被封忠武将军,授银青光禄大夫,令人意外的是,她没有借此更进一步,反而急流勇退,选择离京,就没了音讯。

    所以朝堂之上关于她的传闻不算多,更不要说地处偏远的幽州了。

    贾忠对这位新上任的幽州大都督知之尚浅,听她这样说,摸不清她是何用意。

    他有心窥探一二,抬眼时正撞上双锏寒光,慌忙又垂首道:“末将疏忽,大都督府已洒扫停当。劳请大都督移步。”

    焕游笙面上仍旧不辨喜怒,只颔首令其带路。

    ……

    大都督府檐角的铜铃被热浪灼得发哑,地面由粗麻石铺就,石下暗埋暖玉地龙。

    慕容遥即便目不能视,却也十分识货,笑道:“好个‘朴拙’院落。”

    幽州并不富庶,就是不知这翻修的银钱从何而来,贾忠如此大费周章,又有何图谋。

    贾忠听出对方调侃,却不敢笑,抬起袖子拭了拭额头若有若无的冷汗:“此处原是前朝镇北侯旧邸,不费事的。厨房备了全羊宴,还有室韦的奶皮子,靺鞨的冻鳇鱼腩,配着盐渍白桦茸,不知可合大都督胃口?”

    焕游笙扶慕容遥进正厅落座,又将双锏架在兵器架上才道:“劳刺史大人费心。”

    五百护卫,已经自觉到各处守卫,目不斜视。

    贾忠赔笑,心中忐忑:“不敢不敢。”大概是真的有些紧张,或是有什么要事,随即便匆匆告辞了。

    焕游笙落座慕容遥身旁的主位,抬手向萧定岳和孟如澜:“二位也坐吧。”

    “谢大都督。”萧定岳卸了鲮纹甲,露出内衬的靛青织锦袍。

    侍女鱼贯而入,动作麻利地将餐食摆放好,又在焕游笙挥手后,纷纷退下。

    她不喜欢有人伺候,这时候梦远正在厨房,吃的也是席上这些东西。

    孟如澜见都不动筷,只好捧了面前的汤垫垫肚子,谁知一尝之下很是惊喜:“大人尝尝这野菌羹,不知是加了什么,鲜美得很!”

    焕游笙闻言,先是将慕容遥的青瓷汤碗推至他手边,才拿起汤匙尝了:“确实不错。”

    “是地耳。”慕容遥道。

    “地耳还能煲汤,真是新鲜。”孟如澜感叹。

    焕游笙拿起玉箸:“一路赶来辛苦了,无须拘束。”

    萧定岳依言夹起一块烤羊肉,入口外焦里嫩:“当年未央宫变,末将隔着窗望见大人双锏挑落叛旗,当真是勇猛,堪称力挽狂澜!”

    本不该多想的,但他的语气中满是少年慕艾,赤诚得好像全然不会隐藏自己的心思。

    慕容遥攥着汤匙的手紧了紧,随即恢复如常。

    小剧场:

    焕游笙:说不过,根本说不过。

    慕容遥满意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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