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陆扶书清晨便动身前往陆沉舟的家去。
今天他要履行昨天的承诺,不仅要登门道谢,还要为昨天闯入包厢的行为道歉。
因为一早就通知过小叔,车子驶入一片广袤的私人园林。
即便是落叶时节,路径上也纤尘不染,带着露水的清新味道。
经过几道检查,他才来到主宅区域,这一片防护森严,就连围墙都用石材打造,墙体厚实,足有十多米高。
黑色金属法式雕花大门被驻守的保安打开,门内是铺着精致石砖的宽阔前庭,一直铺进主宅内部。
陆沉舟已在会客厅等候。
他今日是一身闲适的卡其色系穿搭,格纹棉麻外上手工缝制的白色珍珠像是雨丝一般,沿着肩膀点点垂落,与他脖子上挂着的那枚温润的白玉佛牌配色点缀。
他坐在长桌主位,面前摆放着精致的茶点,乔延则侍立一旁。
至于孟泽,今天并不在。
“小叔。”陆扶书恭敬问候,他心中了然,孟泽定然是回F国处理那边的事情了。
可惜没有让小叔跟着一起回去。
陆沉舟抬了抬眼,算是回应,他料到侄子定然会在今天过来。
陆扶书示意身后随从将礼物呈上。
第一件是一个近半人高的透明展柜,罩着一层厚实深红色丝绒布。
布被揭开,里面是一尊用整块金丝楠木雕刻的观音立像。
木料纹理如云似水,像是流动的金子一般,衬显观音宝相庄严,衣袂翩跹。
“知道小叔礼佛,我派人专门寻了这块料子,”陆扶书语气诚恳,像个乖巧的后辈,“我找人雕刻后,一直珍藏,不敢轻慢,这次矿场的事情多亏小叔提携,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陆沉舟的目光在佛像上停留片刻,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恶。
第二件礼物被小心捧上,是一个紫檀木匣。
打开后,里面并非珠宝,而是一套保存完好的古代黄花梨木刻板,纹理细腻,包浆温润,上面雕刻着早已失传的佛教经文。
“这是一位外国藏家的旧藏,据说是当年皇室流出的物件,想着与其让明珠蒙尘,不如拍卖后请回来,或许与小叔的佛堂有缘。”陆扶书说到。
陆沉舟依旧沉默,既不说收,也不说不收。
陆扶书深知言多必失,他微微躬身:“礼物送到,我就不打扰小叔清静了。”
他保持着恭敬的姿态,转身离开,将那两件价值连城的礼物留在身后。
直到陆扶书的车影消失,乔延才低声开口:“陆哥,他这是……”
陆沉舟端起面前的茶杯,骨节分明的手攥住茶杯,轻轻摇晃,眼神刹那间变冷。
“咬人的狗不叫,”他抿了一口茶,语气平淡,“他越是这样伏低做小,背地里咬得就越狠。”
乔延皱眉,盯着那两件礼物,脸色骤变:“这里面不会有炸弹吧?”
陆沉舟被这句话逗笑,嘴角勾起,轻笑一声:“他还没有这个胆。”
乔延问:“那这东西怎么办?”
陆沉舟起身,对这些东西失了兴趣:“请神容易送神难,想办法把祂们请出去。”
……
离开陆沉舟的宅邸,陆扶书径直去了老爷子所在的老宅庄园。
书房里燃着倒流檀香,白色的烟雾顺着深棕色山石向下,流入人造小河中。
老爷子穿着一身中式褂子,正在临摹字帖,看上去慈眉善目。
“爷爷。”陆扶书恭敬站立。
“扶书来了,”老爷子没抬头,笔走龙蛇,“听说你矿场管得不错,短短两日就全盘接手,沉舟也跟我夸你,说你做事雷厉风行。”
陆扶书心下一凛,知道正题来了。
“是小叔给我机会,我刚为小叔送上谢礼,”他斟酌着开口,“爷爷,我这次来,是想求您一件事。”
“我想和夏夏结婚。”
老爷子笔锋一顿,一滴墨在宣纸上晕开。
他缓缓放下笔,抬起眼,目光依旧温和,却带着莫名锐利。
“那女孩我见过照片,”他慢悠悠地说,“听说,她之前还救过你?”
“是,她在我最肮脏的时候救了我,”陆扶书迎上老爷子的目光,没有退却,“她对我来说,不止是喜欢的人,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的光。”
他眸光暗了暗,想到了第一次跟夏夏见面的时候。
……
那段日子,陆扶书的整个世界没有任何颜色。
他是老爷子三子的孩子,整个陆家都知道,三子为了娶一个身价跟陆家完全不符的女人,成了圈子里的笑柄。
但父亲却偏偏要这么做,甚至一度跟老爷子闹翻,手中的股份砸了大半。
后来,不知怎的,陆扶书的母亲在没多久后就因病死亡了,这导致家里人更瞧不起他,外人甚至不愿意跟他合作,一步步把他逼到国外。
记忆中,他和母亲的关系一直很僵,他记得某一天,偷听到母亲的话,母亲说“阿书什么都做不好,他什么都不适合做”。
母亲似乎还在有意疏远他,让他变得孤立无援。
也许是青春期的缘故,他怨恨母亲凭什么不爱他,刻意疏远,连父亲的劝解也充耳不闻,直到母亲去世,他却一直躲在国外,都没有去看母亲最后一眼。
直到他在母亲遗物的保险箱底层,翻出了厚厚一沓剪报。
那些全部是关于他在国外取得成就的报告,哪怕那些成就微小无比,旁边还有她的笔记。
【阿书今天又得奖了,他是个好孩子】
【阿书的成绩越来越好了,一定可以过得更幸福吧】
都是诸如此类祝福的话。
那天,他去问父亲,母亲那天究竟说了什么话。
他才知道,自己没有听到下一段。
母亲说,她只希望阿书幸福,希望阿书不要被困在陆家。
那时候的陆扶书一脸愧疚,他无法面对父亲,无法面对空荡荡的家,更无法面对那个因为幼稚而错过和母亲见最后一面的自己。
他偷偷跑出门,失魂落魄走上街头。
夏日的暴雨来得猛烈,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还吹了一阵风,湿哒哒的头发跟着晃。
他毫无知觉,单薄的衬衫早已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被风卷起,还透着些凉意。
他迷迷糊糊走上人行横道,信号灯是什么颜色,他根本没看。
就在此时,耳边响起一道喇叭声。
陆扶书茫然地转头,车灯却已经快速靠近。
他能看到司机在挡风玻璃后惊恐扭曲的脸,能听周围人惊异的尖叫声。
他却闭上了眼睛,觉得带走他的生命也好。
只是,预想中的撞击没有到来。
就在此时。
一股巨大力量从侧面狠狠撞在他身上。
他失去重心,踉跄着向后倒去,手臂被人抓住,带着一起跌落。
他摔进了一个积水的洼地,泥水四溅。
身上压着一个温软的身体,跟他一起承受了大部分冲击。
他能感受到,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回来了。
雨水砸落的声音,司机惊魂未定的叫骂声,还有近在咫尺的急促呼吸声,他似乎都听不到了。
他只能听到一道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陆扶书睁开眼。
撞开他的是一个女孩。
雨水淋湿了她高高扎起的马尾,几缕发丝黏在她脸颊旁。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此刻沾满了泥泞,一把小花伞落在路边,因为豆大的雨滴,布料也贴在她身上。
她正撑起身子,低头看着他,一双眼睛睁得很大,满脸担忧。
“你没事吧?”她的声音带着喘,“你怎么这样走路啊?”
司机还在骂骂咧咧,陆扶书不想再去听。
他张了张嘴,嗓子有些干涩:“对不起,我妈妈死了,我一时间没接受……”
说着,他眼眶越来越红。
女孩没有说什么节哀的废话,只是默默地从他身上爬起来,也不管自己满身的泥水,然后,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白皙,纤细,因为撑在地上,微微破了皮,渗出些许红丝。
陆扶书怔怔地看着那只手,仿佛看到了救赎。
他抬起自己沾满泥泞的手,在身上擦干净,握了上去。
她的手心很暖,用力将他拉了起来。
站起身,他才看清,她刚才摔倒时,膝盖磕破了,鲜红的血正混着泥水往下淌。
可她仿佛感觉不到疼,只是看着他,很认真地说:“我妈妈也离开我很早,但是,我们总要好好活下去的,对吧?要连着她们的那一份,一起活得更好才行。”
那时候,陆扶书似乎没那么迷茫了。
他拉起她的手腕,走向街角的便利店。
他买来矿泉水和创可贴,在屋檐下,小心翼翼地冲洗她膝盖上的伤口和污泥,然后,低着头,贴上创可贴。
“谢谢你。”他低声说。
女孩看了看膝盖上歪歪扭扭的创可贴,又看了看他,竟轻轻笑了:“不客气,你的伞。”
她趁着绿灯,跑回马路中间,捡起了那把被车轮压得有些变形的雨伞,递还给他。
自那天起,他们开始联系,交流愈发频繁。
他问她有什么梦想,她眼神亮晶晶地说:“我想吹长笛,想让很多人听到我的音乐。”
她说她也曾误会自己的母亲,放弃了音乐,现在想重新捡起来。
他动用了资源,为她争取到了一个在著名音乐厅演出的机会,不过是在国外。
他看着她为此苦练,眼里充满了光。
演出那天,他满心期待地在后台等她。
可她却哭着登台,吹完一曲后便匆匆离开。
他找到她时,她正躲在无人的角落,脸上毫无血色。
她最在意的姐姐去世了。
那之后,她就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陆扶书发了疯一样地找她。
如果他没有帮她争取那个机会,如果她没有那么期待那场演出,是不是就不会在得知噩耗时崩溃至此?
再次得到她的消息是几个月后。
他在一片美到梦幻的海滩找到她。
她头部受伤,浑身湿透地躺在沙滩上,被救治醒来后却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看着他,轻声问。
“你是谁?”
那一刻,陆扶书决定,再也不要做错误的决定,要好好抓住那束光。
……
“光?”
老爷子重复着这个字,像是品味什么有趣的东西。
他叹了口气,那叹息裹着怜悯。
他轻轻摇头:“扶书啊,有多少人盯着陆家,你连自己家都守不住,难道要和你父亲一样,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他身边的赵正平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文件,推到陆扶书面前。
“你小叔为你考虑,觉得矿场屈才了,西北新探明的大型能源项目,这是合同,你去那边主持大局。”老爷子这次命令道。
陆扶书瞳孔一缩:“爷爷,我和夏夏……”
“陆扶书!”老爷子温和打断他,脸上依旧带着笑,眼神却瞬间锐利,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如果你今天来,只是为了跟我说这些情情爱爱,那就不必再姓陆了。”
他端起茶杯,轻描淡写地补充:“陆家的财富,总得交给能守住它的人,你小叔沉舟就很好,要是所有孩子都像他一样,咱们代代都成传承下去,而不是栽在某个人手里。”
“我累了,这字怎么也写不好,索性不写了,正平,把东西扔了。”
赵正平弯腰,接过东西派人去处理。
这话也将陆扶书心底最后的希望浇灭了。
他明白,在绝对的家族利益面前,他的个人情感什么都不是。
他低下头,掩去眼中翻涌的情绪,再抬头时,已恢复平静:“我明白了,爷爷,西北的项目,我会做好。”
他拿起那份合同,转身离开书房。
在关门的一刹那,他眼底的恭顺瞬间消失,只剩下一片不甘。
那道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