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枭一路从承天门出发,由护卫开道,穿过大明,正阳两门时,盛况空前。
众人夹道相迎,欢声雷动,震得赵枭耳朵发疼。
纵然两世为人,可做状元毕竟是头一遭,她既兴奋又惶恐,拽着缰绳的指尖都隐隐泛白。
“都让让,给状元公腾条道出来!”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这才不再围观,纷纷侧身让道。
赵枭坐在马背上,朝众人作揖回礼,乌纱帽的帽翅在颠簸中颤抖,活像只蜻蜓。
护卫用马鞭轻扫马背,它便嘶鸣一声,载着赵枭冲出了那条夹道。
出了内城后,便进入前门大街。
赵枭的马头才露出来,便有各贵府家仆带着聘礼一哄而上。
“状元公!我是李老爷家的长随,我家小姐中意您,老爷特地让我来接您呢,进府就能成婚!”
“状元哟,我家老爷遣老奴请您下榻府中,宴席都摆好了!”
“闪开吧你,这是我家姑爷!状元老爷,我家主子吩咐了,只要您赏脸,咱这一车的金银珠宝全归您了!”
状元长,状元短,左唱右喝,弄得赵枭不知所措。
这群健仆们手段颇丰,竞争激烈,誓要将赵枭掳回家去。
赵枭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一时坐立难安,面露尴尬地停在马背上,耳尖红成了一片。
权谋算计,官场倾轧她都能应付的游刃有余,此刻却也只能偃旗息鼓,无措地立在原地。
榜下捉婿!
真让那群人的臭嘴给说中了。
护卫们不好动刀,竭力拦也拦不住人群的热情。
“诸位。”
一道清越却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众人停下争抢,回头望去。
赵枭抬眼,却见张珩眼中带笑,带着侍从,不疾不徐地迈入人群。
“诸位,不如听我一言,”张珩破天荒地没有看赵枭,反而对着人群,“状元公此行还要去国子监行谒先师的典礼,若误事,圣上可要怪罪。”
“我同状元乃故交,不若各位就将拜帖交与我,待礼成过后,再让状元好好择一择。”
众人面面相觑,面色犹疑。
赵枭心知他是在替自己解围,于是拱手道:“有劳诸位了。”
既然状元发话,众人也不好相拦,只能将拜帖乖乖交与张珩,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
赵枭见那一片浩荡终于开拔,心中松了口气。
她回头看着张珩,却见他捧着一把拜帖,笑得略显放肆。
赵枭黑了脸:“有什么可笑的?”
张珩不答,只是意味深长地指了指赵枭的耳尖:“您的耳朵。”
赵枭抬手一摸,才发觉烫的厉害。
她攥紧了埋在衣袖间的手掌,冷冷地瞪他一眼。
旋即一言不发,勒紧缰绳,驾马从张珩耳边疾驰而去,风掀起他的鬓发,露出他那双如月牙般弯的眼睛,无奈一笑。
从容,狠戾,算无遗策是她,无措,包容,束手无措的也是她。
前世的权臣酷吏是她,今生的恣意少年亦是她。
这样浓墨重彩的一个人,突然降临在他的生命之中,叫他沉醉其中,再难割舍。
他望着那一骑绝尘的背影,将怀中的拜帖仔细收好,跨马离去,消失在了人群攒动的前门大街中。
东长安大街大多是达官贵人的府邸,赵枭与随行护卫都讨到了一杯琼林酒,酒意酣畅,赵枭掐了自己一把,以免神志不清。
谢恩过后,一行人才终于终于抵达了国子监,在礼官的指导下完成了谒先师的典礼。
礼官见着赵枭,便笑意吟吟凑上来:“赵大人,陛下有旨,请您移步礼部衙门,琼林宴就要开始了。”
赵枭闻言,便从礼乐笙歌,清酒焚香中回神。
琼林宴。
不仅皇帝会在,何韫一干人等也绝不会缺席。
这是场没有硝烟的争夺之战,何党与包党会借此不遗余力地拉拢新势力加入,丰富羽翼。
赵枭将自己从头到尾,全须全尾地整理一番,随后朝礼官福礼:“请吧。”
礼官的人很识时务,哪怕尚未封官加爵,也给足了赵枭面子,将她当成一位朝廷正官对待。
不仅口称小赵大人,连出行都送了顶小轿,叫她不必吹风淋雨,受寒受冻。
轿夫驾的稳当,待赵枭下车时,竟是一根发丝也不乱。
赵枭才跨进院门,吴钦就迎了上来。
“赵状元,您可算来了,”吴钦笑着,接过她的披风,“皇爷疼您,叫奴婢专程候着您。”
赵枭心内盘算一番,旋即展颜,顺势站在吴钦身前,替他挡了些风。
“有劳内官,如此天恩,在下真是受之有愧。”
两人一路皮笑肉不笑,前后脚进了正厅。
数百双眼登时朝二人看来,一时有些讶异。
吴钦乃司礼监掌印,陛下的大伴,干儿子比米仓里的老鼠还多。
这样一个人,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为一个小小状元鞍前马后,难免不让人多想。
吴钦毫不在意似地,将赵枭的披风搁在离皇帝很近的位子上,躬身道:“您请吧。”
人群的眼神变幻莫测,新科士子的眼里是敬佩与羡艳,官场油条们眼里却带着玩味的打量。
吴钦的伺候,又何止是一场简单的阿谀奉承。
圣上如此大动干戈,强加恩荣,无异于将她架在火上烤,就是想看看她到底会接下谁的橄榄枝自救。
是选何党还是包党?还是会同之前一样,另辟蹊径呢?
赵枭规规矩矩地上前行了三叩九跪的大礼。
“好了,”万岁发话,“坐吧。”
“谢陛下。”
赵枭起身,迅速扫一眼人群。
琼林宴上,大多是新科士子、礼部官员与内阁成员。
何韫坐在离天子塌前一丈远的位子,只要起身,就能应付万岁吩咐的所有差事。
她不动声色地挪开眼神,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
甫一落座,便有数道目光如芒在背。
她垂眸,指节分明的手执起面前温热的酒盏,杯盏传来的暖意却驱不散周遭无形的寒。
礼官高声唱喏,琼林宴已开。
酒过三巡,丝竹渐歇,官员们相互敬酒,联络情谊。
只有赵枭一个人缩在角落里饮酒。
谁也不敢同她敬酒。
何韫看着不远处闷头喝酒的赵枭,又稍稍侧身,同样瞧见了万岁也在略有兴味地盯着她看。
如果家中孩童突然跑来跟他说牙不疼了,那一定是因为他想吃糖了。
他不直说,万岁同样也是如此。
今天万岁的架势,他早已摸清。
做了几十年的内阁首辅,起步便是东宫詹事府府丞的他来说,万岁的心思就是他的心思。
他沉吟一番,端起酒盏,冲赵枭道:“我瞧状元今日高中,却面色不佳,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不如说出来,看看众座能否替你解忧?”
何韫苍劲的声音灌进耳中,久违的激动登时启封,她竭力遏制住自己的滔天的恨苦,起身离座。
众人纷纷侧目而视,就见赵枭跪倒在中央,言辞恳切。
“臣,惶恐。”
万岁向塌前倾一寸,饶有兴味道:“惶恐?说来听听。”
赵枭沉吟一番:“臣蒙圣上恩宠,有幸拔得头筹。纵位及状元,却不知该如何报效皇恩,圣上对臣青眼有加,爱护至极,故,更令臣惶恐。”
万岁不接话,良久,才开口。
“赵卿……是在怨朕了?”
赵枭听出他的声音染上了几分不悦。
她跪的更低。
“臣不敢。只是,臣自觉无才无德,实在不配受此恩德,若怨,也该怨臣自己学识不精,不思进取,污听圣耳。”
“翰林院皆栋梁之材,臣恐入仕后,既不能为君报效,反倒拖累同僚,耽误国之大事。”
“故,臣叩首恳请陛下,准臣至詹事府,以敬臣心。”
詹事府乃东宫属官,靠近太子,虽远离庙堂之高,却是个暗藏玄机,消息翻涌的地界。
一室静谧,针落可闻。
赵枭能听见自己如擂鼓般震动的心跳。
愈发迅疾,似要破体而出。
众臣见万岁久不发话,便齐齐跪倒在地请罪。
“陛下息怒!”
谁料那人高坐明台之上,倏地笑出声来。
众人心中诧异,却不敢抬头,都垂首洗耳恭听。
半晌,他笑够了才出声。
“赵卿啊,朕真是太喜欢你了,”他抚掌而笑,“若朕哪天罚你,定然舍不得打你这张嘴。”
“都起来吧,跪得朕头疼。”
待众臣战战兢兢平身,他才指着赵枭。
“朕不许你去詹事府,乖乖上翰林院任职吧。”
赵枭松一口气。
“臣,谢陛下隆恩。”
万岁说罢,便吩咐吴钦起驾回宫,众官自便。
百官便齐齐跪地,高声相送。
待御驾渐行渐远,众人才相继起身,恢复到虚与委蛇,惺惺作态中去。
赵枭起身,才发觉后背被汗浸湿了。
如此试探,不知还要来上几回,每回都要绞尽脑汁来应付。
箭在弦上,却不能发,叫人难受。
“贤弟今日一番雄辩,倒叫老夫自愧不如了。”
一声熟悉的声音响起。
赵枭闻声回首,就见何韫站在她身后,若有所思地瞧她。
仇人近在咫尺了。
赵枭却心如止水,一脸平静,做足了面子功夫。
她躬身道:“在下见过何阁老。阁老之言,在下受之有愧,在下嘴拙,险些惹恼陛下,若非陛下体恤,只怕今日凶多吉少。”
何韫低笑:“贤弟慎言。陛下乃明君,岂会动辄打杀?”
赵枭的身资更低一寸,恭敬道:“是,在下明白,谢阁老教诲。”
何韫摆手:“不必谢我。”
“不过,”他话锋一转,“若今日少轩在此,却能为你分担些陛下火气,他惯会讨万岁开心……唉,如今他因错被禁足,倒不能前来。”
赵枭早料到他会扯出陆少轩来当枝头抛来,闻言便依势接下。
“陆侍郎乃在下科举乡、会二试考官,对在下有知遇之恩,”赵枭语含痛惜,“此番受牵连,在下忙于科考,竟无暇探望,实在不该。”
何韫闻言,问:“你因他入狱,竟不怨他?”
赵枭终于抬起头来,笑得云淡风轻:“要说怨,自然也有。可知遇之恩不可抵赖,如此一抵,对侍郎便也只有敬佩惋惜之意了。”
两人相谈正洽,包延便悄无声息地凑过来。
“何大人,赵状元。”包延拱手作揖,笑意吟吟。
何韫只颔首示意,并不作答。
赵枭行了一礼:“见过尚书大人。”
包延打趣:“不过一个账房先生,担不起尚书哟!”
何韫闻言,挑眉道:“这话说得,倒像是国库是你的钱袋子似的。”
包延不恼反笑:“大人这话说得通透,就是钱袋子,不过,天子的兜,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动不是?”
说罢,他略显苦恼地摇头:“怕就怕这袋子只出不进。今年各地收成不好,税收紧得可怜呐。”
何韫闻言,脸色稍变。
包延拉着赵枭,挺亲昵地问:“赵状元,你可是万岁钦点的一甲,脑袋灵光,有何见解啊?”
比起何韫,赵枭心里更怕包延一些。
此人是个惯会忍辱负重的笑面虎,当年何韫力除先帝元老重臣徐帆子,为陛下开道,却不慎留下徐帆子提拔的包延。
包延隐忍恭谦,深得帝心,竟一步步爬了上来,成了能与何韫与之抗衡的大人物。
这样心机颇深的人,赵枭不愿结交,却很是欣赏。
包延抛出这么个满是陷阱的问题,摆明了想看她怎么踩。
据她生前所知,何党一派的官员,多是北方大户,士绅名流众多,圣上特许其免税之恩,每逢税收,何党中人要么鼓励改种,要么便是加税,总之断不能吐出分毫。
包延却总以收成不好,百姓负担过重为由,数次上书弹劾,要除去士绅的免税权。
两党为这事争执不休,以至于在朝堂上拿笏板大打出手,却也没个定论。
无论偏向哪方,都会被视为加入某党,被大肆宣扬。
赵枭沉吟片刻,福礼道:“包大人,您这话有失偏颇了。”
包延一愣,狐疑道:“此话何意?”
赵枭笑笑:“在下尚未封官入仕,如何能妄议朝政纲要,在下惜命,还请包大人嘴下留人。”
此话一出,何、包二人均是一愣。
沉默良久,何韫才笑道:“贤弟啊贤弟,亏你想得出嘴拙一词,你这张嘴,只怕是能拿来补天。”
“阁老抬举。”
包延见状,也笑着拍赵枭的肩:“倒是我思虑不周了,贤弟莫怪啊。”
三人相视一笑,一派祥和。
琼林宴罢,众人相继四散。
酒意酣畅,赵枭也喝得有些面色酡红,眼前的景象都变得有些模糊。
礼官见她脚步虚浮,便识趣地上前去扶一把:“赵大人,如今天色已晚,您又饮了酒,外头天寒,只怕坐轿要吹风的。”
赵枭看他一眼,眼神略显迟钝,甩开他的手,摇摇晃晃就要走。
礼官忙拽住她,差了几个官役来,嘱咐道:“你们把他好生扶到会同馆去,二楼里间。”
官役忙接过赵枭,替她囫囵裹了披风,将人打包塞进了官轿中。
赵枭不胜酒力,醉醺醺地靠在窗沿,用力掀开车帘,冷风灌进车内,叫她神智略显清明。
她问官役:“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官役被冻得瑟瑟发抖:“大人,是去礼部的会同馆。这天寒地冻,怕送您回去,路途过长,受了风寒。”
“会同馆?”
“是啊,按朝廷旧例,新科士子可入住会同馆,外乡进士也都在,您放心吧。”
闻言,赵枭才稍稍安心,将车帘放下。
一行人赶至会同馆,两个官役将赵枭左右架起来扛上楼。
她谢绝了两人的伺候,径自推开房门进去。
她点了蜡烛,摇摇晃晃来到床边,正准备躺,却突然借着烛光瞧见那床锦被有些起伏。
登时,她酒醒了大半。
她屏息凝神,朝后退去两步。
旋即小心翼翼掀开锦被一角,登时如遭雷击地愣在原地。
锦被里裹着两个身着素白单衣的丫头,正一脸紧张的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