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
来人浓妆艳抹，亮眼的红色衣裳、头上斜插着的金色发钗、松松垮垮的发髻。艳丽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她恰到好处地拉住柳絮的手，恰到好处地开了口：
“妹妹，姐姐回来了。”
她笑得热络，笑容也保持在适当的弧度。柳絮不自然地抽回了手，许是觉得不妥，又伸手抓住了那人的手。
“姐姐回来就好。”
屋子里的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柳絮尴尬地别过了头，大小姐的笑容还是那样恰如其分地挂在脸上。
“二位小姐，老爷请二位来厅堂，姑爷已经在等着了。”
大小姐娇笑着，拉起柳絮便朝着厅堂走去。
柳成卓坐在正中间，身体微微的向旁边的年轻男子斜去，热络地讲着最近朝中的大事。那年轻男子也不抬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时不时流露出不耐的神情。大小姐忙上前去剥了颗葡萄，跪着送到那年轻男子嘴边。那年轻男子伸手挡住了那递过来的手，头微微向另一边偏去。
“父亲。”柳絮弱弱地唤了一声。
柳成卓收起了笑容，坐正了身子：“絮儿来了，还不问你珩哥儿好。”
二小姐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怯怯地说：“姊婿安。”
李珩饶眼睛上下瞟着，不住地打量着柳絮：“才一年没见，二小姐出落地更加大方了。”
话音刚落，大小姐猛地抬眸，恰到好处的笑容此时也出现了一丝裂痕。她的手缓缓摸上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又恢复了那恰如其分的微笑：
“我细看看呢，柳絮是出落地更水灵了，想必那陆府的大少爷已经迫不及待地要上门提亲了吧。”
一旁的李珩轻咳了一下，柳成卓不悦地打断了她：“柳梦，行了，总是同你妹妹较什么劲啊。”
柳梦吃了瘪，愤愤地坐在椅子上，再也没有说话。
刘管家适时的出现，打破了此时的尴尬：“老爷，厨房已经备好了菜，各位主子去用膳吧。”
席间，李珩话很少，眼睛却不断地瞟向柳絮。柳梦又挂上了那得体的笑容，在李珩的一旁贴心地布菜。柳成卓似乎是醉了，他自顾自地喝着酒，自顾自地说着恭维话，自顾自地讲着自己的政见。
饭毕，柳梦抓住柳絮的手说：“我们姐妹这么久没见，姐姐想和你好好叙叙旧。你们都退下吧，切莫打扰了我们姐妹二人说体己话。”
“是。”
二位小姐刚走，李珩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岳父，我就先告辞了。”
柳成卓脸红红的，听到这句话，似是瞬间从醉意中清醒，伸长了手想要抓住李珩的衣角。
“姑爷，不再......不再等等梦儿。”
李珩撇了撇嘴，没有回答的意思。一旁的小厮见状忙打落柳成卓的手，脸上挂着笑意：
“老爷，我家主人要先回京城了，柳小姐就先留在这里尽尽孝道，老爷您也好好享受一下天伦之乐，您说是吧？”
柳成卓讪讪地收回了手，李珩一行人走了，屋子里空了一半。柳成卓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
“都下去吧。”
众人纷纷退去，彩云向屋子里面看了一眼。
“彩云，在看什么呢？”
“没什么。”彩云低下了头，刚踏出门口又抱怨道：“还没过一个月呢，大小姐就回府了。还不知道她这次要待几天呢，我们可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伺候这位阎罗。”
“没那么严重吧。”
彩云轻轻地哼了一声，低着头没有讲话。我们还没走出两步，就远远地看着柳絮和柳梦在湖中的那个亭子里。
柳梦一转头，笑吟吟地，向我们招了招手：“彩云，还有那个新来的小丫头，来一下。”
走近一些，只看到柳梦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我和你们小姐一会儿要去城外寺庙祈福，你俩跟着伺候吧。”
一旁的柳絮身体一抽一抽的，还是颤抖着开了口：“今天？可是姐……我们什么东西都没准备。”
柳梦脸上还是笑着，眼里却没有一点笑意，她转头看着柳絮，就只是笑着看着她。
柳絮一抽一抽的身体渐渐平缓了下来，她屛住气，很久，这口气才轻轻地吐出：“彩云，阿萸，还不快去准备东西。”
烈日当头，古树参天，虬枝交错，曲径通幽。往上数二百一十六阶台阶，便是青山寺。古树成荫，台阶常年不见光，布满了青苔。
彩云搀着柳絮向上一阶阶走去，我刚准备跟上，柳梦开了口：
“等等，你，留下来伺候我。彩月，拿着贡品跟着吧。”
一路上，柳梦一直很安静，时不时上下打量着我，时不时让我给她擦擦汗。也不知道是天太热，还是柳梦探究的目光过于赤裸，短短的一段路，我的后背已经起了一层薄汗。
走到半山腰，柳梦收回了目光，她的脸突然凑近我，用只有我俩才能听到的声音说：“苏瑜，是你吗？”
我怔愣了一瞬，转头疑惑地看向她：“大小姐是在唤我？奴婢……卑名朱萸。”
她嗤笑了一声，摸了摸自己头上金灿灿的钗子：“你很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尤其是这双眼睛，从前我只能远远的看着她。”
我垂下了头：“奴婢怎敢与小姐的旧识相提并论。”
她又摸了摸头上的金钗，眼中有刹那的疑惑，转而又不屑地轻笑一声：“也是，她可没这个命活到现在。哎，可不说一切都是命，谁能想到那么大的苏府竟然落得如此境地。”
我头更低了一点，柳梦对我服帖的样子很是满意。她轻轻地笑，笑着笑着，便开始大笑起来，直到笑得泪流了出来，她才渐渐地止住了笑声。柳梦拿着帕子捂住嘴，咳了几声，擦了眼角的泪，轻轻地说了一句：
“走吧。”
刚走到山门下，便有小和尚引着我们到了正殿。祈福一切顺利，柳梦把三柱香插入香炉后，又对着泥塑的佛像拜了拜，彩云和彩月将带来的贡品放在桌子上。
参拜结束，柳梦甩着手帕扇了扇，扶着一旁的围栏坐了下来。
“小和尚，这悟道先生可在寺中？”
小和尚双手合十：“施主，悟道师叔与香客正在房中论道。不过，师叔说了，如若有施主来寻他，请于未时之后再来。”
柳梦不耐地哼了一声，柳絮在一旁拉住了她的手，她才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句“知道了”。
天色见晚，悟道师父还没有要见我们的迹象，柳梦的脸越来越黑，正欲发作。游廊的尽头，长长的影子，那人声音低沉：
“柳大小姐今日大驾光临，顾某有失远迎。”
绕过拐角，那人倏地收了手上的折扇，抱着臂缓缓走来。高高束起的黑发随风飘动，逆着光，只能看清他的轮廓。落日的光影下，金色的光线勾出他高大挺拔的身形。待走近些，才隐隐约约地看清了那张刚见不久的脸。
他笑着扫视了一圈，目光在我身上一顿，又很快地扫过去，目光最终落在柳梦的身上。
柳梦还是那样得体的微笑：“顾大人，还真是巧呢，这么个偏僻地方也能碰上大人您？”
那顾大人笑容更盛，他微微歪头，似是在沉思：“顾某近日心中愁绪万千，便来这儿寻求悟道师父的开导。不比柳大小姐最近春风得意，哦，还没恭喜柳大小姐得偿所愿，终于嫁给李府的三少爷。”
柳梦眼中是藏不住的得意，她低头捂嘴轻轻地笑了几声，刚准备开口恭维几句，那顾大人又开了口：
“不过，李夫人，今儿回门，怎么新郎官儿没和你一起来呢？”
柳梦笑容凝固了，看着那顾大人，她还是极力把嘴角扯得更大了一些：
“他向来不信这些，我也只是想着来给未出世的孩子祈福。顺便啊，也为我这不争气的妹妹求个姻缘顺遂。”
那顾大人用扇子支着下巴，若有所思。
“柳小姐还不如为自己多祈求着，刚刚才看着李家少爷朝着那凤鸣阁去了。”
“萧林，多嘴。”那顾大人语气中尽是责备，眼里的笑意却一点不减。
“是，大人。”
柳梦长长的指甲紧紧地扣住手心，她紧闭嘴唇，一张艳丽的、得体的脸也因为生气而开始颤抖。她的呼吸越来越重，彩云和彩月都微微地向后退了几步。
柳絮踟蹰了半晌，终是开了口：“大人也许是看错了，不过我觉得，没根据的事情可不要瞎说，落人口舌就不好了。”
那顾大人立马用扇子敲了一下头，笑吟吟地对二小姐说：“二小姐说得极是。”
转头又语气严厉地对萧林说：“萧林，还不快去向大小姐陪个不是。”
他脸上挂着笑，抱着臂，俨然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大小姐大人有大量，待我回去定要好好罚这乱传谣言的人。”
柳梦的情绪刚平稳下来，适才开了口：“你是说，他刚刚从柳府走了？”
她转头看向我：“你，来说说。”
我犹豫了半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柳梦帕子向我脸上一扔，尖锐地喊着：“你给我说！”
“回小姐，姑爷吃过晌饭就走......”
话还没说完，一个巴掌便落在脸上。头晕晕的，脸也是火辣辣地疼，我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没用的东西，这么大的事都不来告诉我，你是诚心看我出糗的吧。”
说着，柳梦又扬起了手。
我，现在只是个丫鬟。这样想着，我慢慢地闭上了眼。
预想中的巴掌并没有落下，只听到柳梦一声比一声尖锐的叫声。
我睁开眼睛，只见折扇一收。目光汇聚，才看见柳絮紧紧抱住柳梦的腰。
那顾大人还是风轻云淡地挂着笑，他拎起我的衣领一把拉起我，用扇子挑起飘落在地上的手帕，：“柳大小姐还是注意自己的身子，切莫动怒伤了胎气。倘若这丫头要是不合你心意，不如让顾某带回府去好好教教。当然等回了京城，大小姐也可以来顾某的府上挑选合心意的下人。”
柳梦自知失了分寸，推开柳絮，没好气地扯下挂着的帕子。她睨了我一眼，眼中全是势在必得，不过刹那又挂上了那一如既往的精心雕刻的笑容：“为了一个不起眼的东西动怒，实在是不值当。毕竟是絮儿的丫头，大人若争了去，那才是真的失了风度。”
“惋惜惋惜，那顾某只能痛失所爱了！”
“二位施主，悟道师叔已经在里面等着你们了。”游廊的尽头冒出了一个光溜溜的脑袋，那小和尚睁着大大的眼睛，似乎不明白不过片刻为何这里的氛围如此剑拔弩张。
顾修远收了折扇，做了个请便的手势，柳梦也不愿同他再多讲一句，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柳梦狠狠地剜了柳絮一眼，先一步进了屋子，柳絮怯懦地跟在身后，轻轻地合上门。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柳絮拉开了门，袅袅的烟雾也飘了出来。柳梦随后冲出屋子，剧烈地咳嗽着，脸色看起来更臭了。
“阿弥陀佛，时候已经不早了，二位施主还是尽快下山吧。”
老和尚黑黝黝的脸笑的慈祥，细细长长的眼睛闪烁着肃杀之气。他双手合十，弯曲的五指、厚实的手掌、粗大的骨节，左手的手指布满发黄的茧子，像是从土里钻出来长了多年的树。我再想抬头看看他的脸时，门已经关了。
柳梦不耐地扯着嗓子嚷着：“你，还愣着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