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堪称悲喜交加的一年。
那一年的春晚非常喜庆,热热闹闹,欢声笑语。
一首红红火火的《好日子》描绘了人们逐渐富裕的喜悦心情;一首天籁之音般的《相约九八》令人眼前一亮;还有赵丽蓉、巩汉林带来的小品《功夫令》,棍扫一大片,枪挑一条线,身轻好似云中燕,豪气充云天,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刚柔并济不低头,我们心中有天地,成了争争和希希童年最闪耀的记忆。
那一年,一代神剧《还珠格格》腾空出世,全国大街小巷放的都是它的主题曲。那时,李争争懵懂年少,为了看这部剧,她总是在下午第二节课间猜老师会留什么作业,从而提前写完或超额写完,晚上到家做完家务就可以直接看电视,她还偷偷给同学补课赚钱,一毛钱讲一页纸,把赚的钱都攒起来给自己买了个《还珠格格》的铅笔盒。
那一年,一场洪水肆虐大半个中国,一时间,长江流域、松花江流域、珠三角流域.....整个中国的水域全线告急。
晚上,他们一家人一边吃饭一边看新闻联播,在看到英勇的战士们挽手并肩跳入汹涌的洪水里时,李希希“哇”地一声哭出来,小小女孩淌着金豆子,奶声奶气地问:“爸爸,妈妈,叔叔们跳进水里会不会死啊?”
王惠抹去她的泪珠,轻轻抚着她锃亮的大脑门儿,柔声道:“不会的,军人叔叔在救人,他们是世界上最值得我们依靠的人。”
希希的小肉脸儿软乎乎的,天生自来卷儿的头发软趴趴,实在像个可爱的小团子,她撇着嘴又问:“叔叔们会受伤吗?”
“会啊,叔叔们也是人啊,艰难险阻他们都冲在第一线,所以我们一定要尊敬军人叔叔。”
李武放下筷子,也认真地叮嘱:“孩子们,你们要记住,如果遇到危险或突发情况,有国徽找国徽,没国徽找国旗,就一定会平安无事,记住了吗?”
李争争和李希希互相对视一眼,一起用力地点头,齐声道:“嗯!记住了。”
那一年,解放军战士们身扛沙包,拽起缆绳,凡有溃堤之地就有人民子弟兵的身影,凡有危险之地就有五星红旗飘扬。
他们用血肉之躯奔赴抗洪一线,他们赤身裸体与洪魔搏斗,任凭灾害再凶猛,也敌不过我们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力量。
我们万众一心,众志成城,举国上下、亿万中华儿女团结得像是一个人,那是我们融入血脉的大无畏精神。
为了灾后重建,为了让上千万人有家可归,央视紧急动员,举办义演晚会,短短三小时就筹集六亿元募捐资金。
晚会上,一个小女孩的出现感动众人,她年纪和希希差不多大,家人全部被洪水冲走了,小女孩像个瑟瑟发抖的幼兽紧紧抱着枝头,怒吼的洪水已经没过她的双腿,她就那样挂了不知道多久,直到解放军来才将她抱起。小小的人儿来到现场,只是简单地说了句“谢谢好叔叔”,就令人们纷纷落泪。
这个小家在一九九八年同样经历了灾难。
李武的情绪越发不稳定,尤其是喝酒了以后,酒越喝越多,脾气越来越大,他几次发火王惠都是沉默应对,过后再柔声安慰。
要说男人也是幼稚,李武连发脾气都发得疲累了,他每次都把拳头锤在棉花上,王惠总是巧妙的以柔克刚,后来,他干脆去打麻将,曾经最鄙视李斌去打牌的那个人现在变得牌瘾越来越重。
李武的消极情绪上来时,总是叨叨“老天给我关了门,连窗户都钉死了”;可王惠却总是说:“老天给咱们关了门,咱们得自己拧开门把手儿,门就是这样用的。”
——
日子艰难,除了李武和王惠被阴霾笼罩外,李同仁和赵梅同样愁容满面,倒不是因为二儿子伤了,而是因为害怕老二连累老四李超超不好说婆家。
眼看李超超已经二十二岁了,赵梅都快把媒人家的门槛儿踩烂了,她对女婿要求高,要县城有房有户口,个子高、学历高、彩礼高,最好有家业,再是个独生子就更好了。
这可让村里的媒人犯了难,她去哪儿认识那么条件的人?最后赵梅找到赵兰,让赵兰去找城里的媒婆,这才促成了李超超的相亲。
相亲定在赵兰家,对方姓杨,叫杨川,家中独子,高中毕业,父母在农村家里开着牛仔裤加工厂,给儿子在城里买了房。
这条件令赵梅满意得不得了,可坏消息是对方一打听他们家,守在身边的两个哥哥,一个身体伤了,一个精神伤了,说什么都不乐意,最后相看完就不了了之了。
这令赵梅总是充满抱怨,和李同仁抱怨李武拖累,和李超超抱怨她不主动。
没几个月,不知怎么的,李超超又和杨川变得热络起来,杨川费尽力气说服自己的父母,最终两个年轻人把婚期定在了五月初。
对于赵梅来说,好消息是女儿嫁的人家条件不错,坏消息是女儿没拿回来多少彩礼。
李武从小疼爱这唯一的妹妹,如今妹妹即将结婚,这是她的人生大事,哪怕李武因为治病而经济紧张,他还是让王惠按照家长的规格给妹妹置办陪嫁。
王惠给李超超准备了一千元的陪嫁礼金,准备了六铺六盖的床上用品,还准备了一对金钱高昂的腕表。
结婚这天,新郎家一大早就派了车队前来接亲,光宗、耀祖、争争、希希几个小朋友乐把屋门守得严严实实。
李超超一晚上没睡,她大半夜开始化妆、盘发,头发盘好了就不能再沾枕头了。赵梅倒是眯了一觉,听见放炮声赶紧坐起来,她给李超超倒了一杯水,递到手里面,叮嘱道:“超超啊,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以后在杨家要好好过日子。”
头上的红绢花喜庆至极,眉毛纤细玲珑,眼睛水灵汪汪,李超超安静地点点头。
“过门儿后,你得勤快点儿,多干活,要不然你婆婆会嫌弃,你那牛脾气收敛收敛,别让小杨子不高兴了 。”
“嗯。”
又一阵鞭炮声响起,守门的小朋友们如愿拿到了红包和糖果,甚至光宗还抢到了两盒烟,他们终于乐哈哈地把接亲队伍放了进来。
杨川进门后先向李同佬和赵梅行礼,然后找了一会儿李超超的婚鞋,穿上婚鞋后,杨川抱着李超超出了家门。
王惠和向华坐在同一辆送亲车里,向华拆了块喜糖塞进自己嘴里,又递给王惠,说:“二嫂,你尝尝这个糖,还挺好吃,奶香味儿的。”
王惠接过来,也拆开吃了起来,“嗯,是挺好吃。”
“是啊,咱们俩都是嫂子,就该坐一样的车,吃一样的糖,二嫂,你说你跟二哥是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家里都什么样儿了,还给嫁出去的小姑子准备那么多钱呐?”向华阴阳怪气地说。
原来是挑上理儿了,王惠心想,她笑笑,说:“嗨,这不是你二哥从小疼超超嘛,你和老三结婚的时候,妈不是也让我们俩出了一千块钱嘛?”
“你们俩倒是挣着面子了,这让我跟斌子的脸往哪儿搁呀?我们俩浑身上下都摸不出来几个子儿。”向华生气道。
王惠的眼睛像刀子似的扫看向华,她在李同仁和赵梅面前戴了十足的面具,在李斌面前戴了十足的面具,起初,在她的本意里,并不想让怨恨流向向华,可谁让她阴阳又怪气。
王惠心里一直怨恨,就因为李同仁,因为赵梅,因为李斌,李武才会变成这样。
王惠那口恶气顶在喉头,干脆撕破脸皮算了!
她静了一瞬,深呼吸,再深呼吸,沉沉地告诫自己:王惠,你必须忍耐,哪怕睁着眼也要摆出睡着的姿态,因为你没办法拖着这个家离开广进村。
身体残缺的丈夫,收入微薄的女人,嗷嗷待哺的四个孩子,为了看病而欠下的负债,为了养孩子而欠下的人情,虽然自己的亲哥亲嫂们时不时接济,但也不能指着人家过日子啊。
这日子啊,多难都得自己过。
于是,她权衡利弊后,让强忍着不撕破脸,为的就是万一将来会对李家人有不时之需。
没有经济支撑,任何方式的醒来都是脆弱的,因为没有办法独立,因为会被人捏住咽喉。
她紧紧握住自己的膝盖,到底是顾忌大喜之日,她看着外面讷讷道:“咱们个人顾个人吧,什么面子不面子的,把生活好好过下去才是,想那么多有的没的有用吗?”
——
转眼就放暑假了,这个季节地里的棒子正悄悄蹿出嫩苗。
由于棒子播种时用的是豁子撒种,所以嫩苗长得又密又不均匀,必须经过人工间苗后,棒子才能茁壮成长。
放暑假的第二天,王惠凌晨四点钟就起床了,她本来打算叫上争争一起去间苗,让李武和希希呆在家里做早饭,可李武听见动静就起来了,他坚持要一起去地里干农活,他认为残是要残一辈子的,但地不能一辈子不种吧?
于是,王惠抱起睡眼朦胧的天赐,争争令着迷迷瞪瞪的希希,将他们一起送到了老宅,然后一家三口趁着太阳还未升起,来到地里干活。
李武拄着单边拐,站在田间地头儿,清晨的露水深重却清凉,天边缀着青涩的太阳,沁凉的风拂在身上舒畅无比,他一眼望去是广阔而翠绿的庄稼,远处的村庄安静地睡着,头上不时冒出几缕炊烟。
这是他受伤后第一次来地里,今年雨水充沛,土地肥沃,他望着那摇晃的野草,说:“不行啊,不仅得间苗,还得拔草啊,野草这个疯长劲儿,棒子都得被糊住。”
王惠叉着腰,应道:“是啊。”
一家三口在地头儿分好苗,两个大人两趟苗,李争争分了一趟苗。
王惠告诉她每隔两掌一株苗,留下最壮的,拔去弱小的,李争争看着妈妈间了两株就学会了,她一边间苗一边拔草,还吵着要和爸爸妈妈比赛,看谁先到地的那一头儿。
李争争丝毫不忌讳爸爸身上的伤,她就像对待以前的爸爸一样。
有时候她会想:怎么?爸爸还会变吗?爸爸怎么会变呢?爸爸不会变啊!
李争争为了赢得这场比赛,顺着自己那趟苗飞快地往前拔,王惠和李武时不时就把她揪回来返工。
“李争争,回来!你看这是什么?”李武指着地上的草苗儿喊她,她嘿嘿一笑,跑过来弯身拔掉,再抓紧时间跑回去。
太阳很快染红天边,继而迸发出金色的光,还没到八点钟,就已经感觉到晒了,今天只弄了一半,明天还得继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