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禾原本以为，在自己的婚礼筹备中，她的个人意愿无足轻重。

    聘礼嫁妆的规格、宾客名单的拟定、仪仗路线的安排、所有典礼细节……每一项都必将渗透着皇室与有琴氏的双重意志。

    她只需在最终方案呈上时，点头道一句“甚好”便足矣。

    事实和她想象的有些偏差。

    此刻，嘉禾端坐于红木长桌的主位。

    下首两侧，皇室礼仪司副司长陆遥与天枢星域礼仪司长孟妍书隔桌相对。

    两位皆是容貌出众的人物，此时四目相对，本该赏心悦目。然而，两人目光交汇处却无半分暖意，唯有冰冷的审视、戒备，以及无声的硝烟。

    再往下，两任带来的属官们更是吵得不可开交，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轩辕礼制以金红为至尊，主仪式场的配色必须遵循祖制，以金红为主！”

    “公主殿下的故乡是云梦泽星域，典礼中理当融入水纹与稻谷图腾，以示不忘根本！”

    “有琴氏的星轨徽记怎能与皇室星图平齐？皇室威严至高无上！”

    “此乃两姓联姻，象征融合的设计方能体现婚礼真谛！”

    “公主殿下既已归宗轩辕，为何还要加入云梦泽古礼环节？于礼不合！”

    “这并非完整的古礼，只是一项祈福仪式，寓意吉祥！”

    ……

    嘉禾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轻叹一声。

    她抬眼看向始终一言不发、只以眼神交锋的陆遥与孟妍书，试探着开口，问道：“不如……你们双方先商议出个一致方案，再呈报于我。只要你们两个都同意，我便签字画押……不，签字用印，如何？”

    “殿下想必是累了，臣陪您去稍作休息。”孟妍书立刻起身，语气恭谨。

    陆遥不甘示弱，也随之站起，目光锐利，盯住孟妍书：“孟司长，殿下自有宫中侍女照料，不劳费心。”

    孟妍书冷淡地瞥他一眼：“陆司长是怕我私下接近公主，影响殿下决断，好达成我方目的？”

    陆遥微微颔首：“自然。”

    孟妍书正色：“陆司长大可放心，此等行径，我孟妍书还不屑为之！”

    眼见两人之间剑拔弩张，嘉禾悄无声息地起身，试图悄然离席。

    然而，还是慢了一步。

    “殿下想要去哪儿？”

    孟妍书与陆遥几乎异口同声，目光齐刷刷地锁定了她。

    嘉禾只觉一阵心累——这婚，她原本就不想结！她没有意见，她什么都可以配合！

    孟妍书几步跟上已走到门边的嘉禾，语气不容拒绝：“殿下，臣陪您去休息。”

    说罢，孟妍书反手将议事厅的门甩上。

    面板带起的风，擦着陆遥的鼻尖滑过。

    嘉禾无奈道：“孟司长，你还是回去参与讨论吧。我还是那句话，无论最终方案如何，只要你们二位签字同意，我都会签字。”

    孟妍书却微微一笑，看着嘉禾，语气颇为真诚：“殿下不必感到为难。接手此事前，少帅特意嘱咐过，只要是您点头认可的事，他无有不允，皆可让步。”

    “是么？”嘉禾语气幽微。

    孟妍书顿了顿，补充道：“少帅待您，很是不同。您如果是想举办云梦泽星域的传统婚礼，我也能为您争取。”

    嘉禾脸上仍带着浅笑，心底却一点点冷了下去——是待她不同，还是待她这重特殊身份所能带来的价值不同？

    刚才，为何有琴氏的政务官要如此执着于强调云梦泽元素？

    无非是想借此提醒那些散落各处的云氏旧臣与遗民：他们的公主尚在，且正与帝国最有权势的家族之一联姻。

    嘉禾淡淡：“不必了，我很信任陆司长。”

    “我明白了。”孟妍书听懂了嘉禾的暗示。

    这之后，孟妍书和陆遥便再未将争执闹到嘉禾面前。

    当然，也是因为嘉禾干脆避而不见。

    漫长的拉锯谈判中，孟陆二人各有让步，方案一份接一份地呈报上来。

    这些能送到嘉禾面前的文本，必然已得到了紫薇与有琴宫商双方的默许。嘉禾看也不看，提笔便签，一份接一份。

    不知不觉间，帝星已是漫天大雪，银装素裹，年关将近。

    然而，婚礼中最关键的婚服图样，却迟迟未曾定稿呈报。

    嘉禾并不着急，整日埋首于星网之中，宛如沉迷虚拟世界的网瘾少女。

    每逢孟妍书与陆遥一同携方案前来请她签字时，嘉禾才从光屏上抬起头，眼神带着几分未褪的迷茫，仿佛神思仍游荡在别处。

    孟妍书终于忍不住劝道：“殿下，您大病初愈，或许该出去走走，透透气。”

    嘉禾一边流畅地签下名字，一边头也不抬地回道：“我为何没有空闲时间，难道孟司长不清楚么？”

    孟妍书面露尴尬，一旁的陆遥忍不住低笑出声。

    嘉禾扫了他一眼，淡淡道：“陆司长，我说的也包括你。”

    陆遥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立刻正色道：“殿下恕罪。婚服已经制作好了，请问您近期何时有时间，我为您安排试穿婚服？”

    “我随时都可以，按少帅的时间安排便是。”嘉禾兴致恹恹。

    孟妍书连忙补充：“殿下，少帅特意交代，一切以您的意愿为准。”

    嘉禾只想尽快结束这无休止的流程，直接道：“那就今天吧。”

    陆遥面色不变，孟妍书却微微一怔。

    陆遥客气地询问：“怎么，少帅那边不方便？”

    孟妍书迅速恢复笑容，摇头道：“不，少帅没问题。”

    试婚服的环节安排了媒体记录，地点定在皇室内廷专用的礼服厅。当嘉禾与孟妍书、陆遥同车抵达时，礼仪司人员与各路媒体早已准备就绪。

    临下车前，嘉禾忽然侧首问道：“没有安排直播吧？”

    陆遥答道：“请您放心，绝对没有。”

    嘉禾微微颔首，便伸手去推车门。

    “殿下！”孟妍书急忙轻声喊住嘉禾。

    “怎么了？”

    “您不等等少帅一同入场吗？”

    身为有琴氏的政务官，孟妍书自然希望每处细节都彰显嘉禾与有琴宫商关系的融洽。

    嘉禾回以淡然一笑：“没必要。”

    话音未落，她已步入纷扬的细雪中。

    这个举动颇值得玩味——如果说不给有琴宫商面子，她并未有任何失礼之处；如果说给了面子，却又刻意避开了媒体最想捕捉的“甜蜜同框”瞬间。

    陆遥这位皇室代表，显然乐见孟妍书吃个无声的瘪。

    他忍不住轻笑出声，立刻被孟妍书瞪了一眼。

    嘉禾甫一踏入正厅，目光触及中央悬挂的两套礼服时，脚步便是一滞。

    左边那件，是金红交织、星图流转的轩辕皇室正统婚服，威仪万千；而右手边那套，却是流水为纹、禾穗满绣，每一处细节都是丰饶与生机，这是云梦泽的嫁衣！

    两件礼服静静并列，仿佛旧日身份与当今皇权无声的对峙。

    孟妍书快步上前，轻声细语：“殿下，这件云梦泽婚服的设计，少帅亲自参与了全程，每一个纹样都经过他亲自审定。”

    嘉禾垂眸，目光柔软的禾穗刺绣上轻轻拂过，像欣赏一个易碎的旧梦。

    “少帅真是……费心了。”

    嘉禾语气温和得体，听不出半分异样。

    当有琴宫商带着一身未散的寒气踏入厅内时，嘉禾正巧推开试衣间的门。

    嘉禾身着一袭满是水波暗纹的婚服，衣袂飘逸灵动，乌黑长发如瀑洒落，几缕编发衬得侧脸线条愈发温柔。

    窗外雪光映照下，她眼波盈盈，抬眸望见他突然出现，眼中掠过惊讶与迷茫，清澈的瞳孔里清晰映出他的身影。

    有琴宫商的脚步倏然顿住，几乎定格在原地。他用尽了全部自制力，才克制住那股想一步上前将她抱起、藏入室内的冲动。

    他的喉结微动：“你……很漂亮。”

    “谢谢。”嘉禾唇角弯起温柔的弧度，可下一句话，却将方才一瞬的温情击得粉碎，“但我不会选这件、你送的礼服。”

    嘉禾的目光落在有琴宫商脸上，那里没有半分温软，只有清晰的冷淡、审视与戒备……

    有琴宫商心口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却暗自庆幸——还好，至少那里面的情绪没有厌恶。

    他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嘉禾的抗拒从何而来，无非是认为他赠送云梦泽元素的婚服，别有用心。

    有琴宫商破天荒地开口解释，语气急迫：“我以为，你会想穿着带有故乡印记的婚服。”

    “多谢少帅好意。”嘉禾的声音冷若冰霜，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远，“但我不想。”

    “没有关系，按你的喜好来。”有琴宫商压下心头翻涌的涩意，维持着语气的平稳。

    他早已过了十六七岁那个年纪。不会天真地以为捧出真心准备的礼物，就一定能换来对方同等的珍视与欢喜。

    他是个成年人了，理应体面地接受拒绝，平静地面对自己的心意被漠视。

    维持表面的平和远比宣泄情绪重要。

    更何况，敏感多疑，是嘉禾的底色。他若有一点情绪不对，都会让嘉禾再深想更多。

    对，他早已能心平气和了——至少在表面上。

    嘉禾无从知晓有琴宫商心中波澜，只觉得有琴宫商脸上的笑容异常温柔，也异常诡异，像是用尽力气焊在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