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生笑容还挂在脸上,眼神已经冷了下来。
“不嫌臭啊。”他把手机塞冲锋衣兜里,冷声道,“狗最喜欢那了,小心脚下一堆屎尿。”
他回家走的马路算是在城郊,路两边种着一排排树冠高大的白杨树,树之后则是一栋栋砖坯大平房。残旧的路灯稀稀拉拉种在雪地里,白光在风里一会爆破一会闪烁。距离他最近的一间平房门上贴着春联,檐下挂着大红灯笼。屋外月牙白雪,屋里灯火通明,烟花在夜空中一个接一个炸开,姹紫嫣红。
平房前的白杨树后头钻出个鬼影。长脸,中分,脸颊往里凹进去,一双眼睛通红,看过去像个半死不活的洋毛鬼瘾君子。大概他站在白杨树后头就是为了撒尿,此刻裤子拉链都没拉,露出里头的黑色棉绒线头。人踉踉跄跄走过来,一张嘴全是恶臭酒气。
林生盯了一会终于想起来了。他跟这人打过两次交道。
第一次是一年半前的暑假,三王游戏厅。赵春海被一伙人堵到没摄像头的角落里揍地嗷嗷叫,原因只是因为他体胖眼小皮肤白,他们看他不顺眼。赵春海满脸血污打电话求救,林生二话不说骑了摩托车杀过来,找到这伙人并把他们打进了派出所。
第二次是一年前的冬天,周周烧烤店。那伙人吃了近两千,干掉几大箱子啤酒,一个接一个想趁夜色人多溜走逃单,最后两人被林生当场按住,扣了下来。紧接着那伙人的老大从旁边杀了过来。那人是个狠角色,方脸,三角眼,半截眉,嘴角右上方有一条凹下去的疤,打起人来不要命。若不是警察及时赶到,那天准得出上本地新闻头条的大乱子。
每次打架,偶尔会骨折,大多数时候身上会落下大大小小的皮肉伤。医院是去不太起的,他家两套房子都折医院里头了,所以大多数时候附近卫生院处理下,家里养一养。他这个人大概这方面有点天赋异禀,这么挨下来身体反而越来越强壮,身上的伤基本上时间长了就看不出。他也习惯了受伤和疼。但有两次不得已的硬碰硬,身上还是落了疤。
比如他腹部那道刀伤就是这伙人的老大干的,虽然不深,但也害得他躺床上养了一段时间,还落下一条淡淡的疤。打哪以后周波男就说债两清了。
至于眼前这人,就是里面某一个跟班的、不入流的小货色。他连名字都懒得记。
小货色酒品太差,喝多了脑子丢了,歪着脑袋对着林生公鸭似地叫:“新年快乐——天天快乐——永远快乐——哈哈哈哈,笑吐我了,看不出来你真他妈的纯情啊。漠水湖滑冰好不好,好呀,我陪你啊——哈哈哈哈,纯情小学生,让哥哥来教教你怎么玩女人!你这样不行嘎——”
天寒地冻的,人都躲屋里热闹。小货色在无人的树边颠三倒四地叫唤,像个傻缺。
林生冷冷看他,像看猴子耍戏。隔着几步路,小货色身上酒气重地呛人。
他继续嘟嘟囔囔:“听说你不干了是吧,现在在哪混呢。哦,想起来了,你还在上高中,是个高中生,是来帮忙的,不是打工的。哈哈哈哈,你是高中生,我还是博士生他老大呢。听哥一句劝,不是读书的料就不要浪费这个时间,直接给我们老大磕几个头,大家兄弟一起混!你看人家烧烤店周老板多聪明,初中读完直接出来干烧烤,挣得比大学生多多了!他妹喜欢你,我看出来了,她整个眼睛都长你身上啦!小白脸,你这个小白脸,最讨厌你们这种小白脸了,算什么东西,小白脸……”
林生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过盛安布置的作业试卷,终是把火气一点点地压下去。他比对方高很多,连一点眼色也不再给,直接一声不吭,继续往前走。
“你他妈敢忽视我……”
小货色被激怒了,红着老鼠眼,跌跌撞撞往他冲来,出手就是一拳。林生后脑勺像长了眼,瞬间往左闪了一大步,不费力气就避开了他的拳头。小货色转过身,又是一拳,林生一把就抓住了,稍微用点力往前一推——小货色跟拼凑的骨架一样,往后踉跄几步一屁股就散到了地上。
林生从上到下鄙夷看他,觉得跟这种货色交手简直是浪费时间。
这一摔,不知是喝多了腿软,还是地面太冷冻住了裤子,总之小货色就爬不起来了,满手雪土,一张驴脸因愤怒和酒精涨得更像猪肝色。
这世上有些人啊,手脚功夫不行,偏偏嘴巴还贱。
“我告诉你林生!季林生!”他坐在雪地上鬼哭狼嚎,“我老大马上就要出来了!我老大这里谁不知道,没有他不敢干的事!等他一出来,我们就直接奔你家去,绝对不会放过你!你算什么东西!你什么情况我们都知道!你住在铁广路,你屋里还藏了一个女人!我都听到那女人在屋里叫啦!藏了女人还在外面扮纯情处男吊马子,我要告诉你两个女人去,你这个没爸没妈全家死光光外面还偷腥的小杂种——唔!啊——”
林生一脚狠狠踩在了他的脸上。
那天他们一伙人闲着无聊,想着等老大出来了,把那些欺负过他们的人一个个报复回去。这个小货色吧,读到初二就旷了学,不读书,不种地,外面打工又吃不了苦,靠着到处打零工拜码头混江湖过日子。桦城小地方,林生在武馆还有些名气,他打听到了他的地址,也不敢上门挑衅,就时不时没事干去敲几下门骚扰一下。可谁让林生从早到晚经常不在家,倒是被盛安听去了一次。
小货色那一声“啊”太响,屋里聚众人影憧憧。有人大喊:“谁在外面?怎么啦——”
盛安把抽了一半的烟按在墙角枯干青苔边,掸了掸身上的烟味,站在水井旁,抬头看月亮和烟花。看着看着,她眉头锁了起来,好像心里感应到了什么事。
一大会后,盛佑出来找她。
“在这里躲清净哪。”他说,“他们都要玩到十二点,你困了就早点睡。”
“不用。”她摇摇头,“反正十二点爆竹噼里啪啦震天响,也是睡不着的。”
盛佑盯着女儿手上紧握的手机,突然笑了,说:“跟男朋友打电话?”
她瞥他一眼:“瞎说什么呢。”
盛佑一副过来人的样子:“都大三了谈男朋友不是很正常?空了可以带男孩子回家给我看看。男人看男人,一看一个准。”
盛安烦闷地说:“我都说没有了。”
盛佑也是找话题想多说会话:“是不是你太凶了,把追求者都吓跑了?”
盛安不想跟他谈这个话题。人长大了,跟亲妈聊这个都有些局促,更何况是隔了性别的爸爸。
她说:“没有追求者,能不能不说这个了。你不谈,我谈什么。”
话一说出口,两个人都共同想到了些什么,空气莫名突然尴尬。月光照在石板巷子里,映出地面坑坑洼洼的土坑和细碎的小石粒。最后她踢了踢脚下的石粒,说:“回去吧。”
盛佑却不动。他犹豫片刻后终是说出口:“我年后就打算从单位内退了。”
盛安:“哦,是吗?
盛佑叹了口气,说:“你爸毛头小子时雄心壮志,一心都是英雄主义,觉得自己只要努力,一定能闯出一番事业。后来成了家长了点年纪,就觉得工作本质就是养家糊口,心思这么一换,也少了年轻时拼命的劲,一步步随着大流走,上半辈子就过去了。现在人到知命之年,又想换种过法。我小时候跟着你爷爷跑过船,等单位正式批下来,我就跟着你叔,去近海跑船。以后要是国家允许我出国,我还要去太平洋,去南美洲跑远洋。”
盛安大吃一惊:“你这把年纪去跑船?身体怎么吃得消?”
盛佑说:“你叔比我就小一岁,他还跑的热火朝天的,我怎么就跑不了了?按照国际定义你爸我可是壮年!老人与海从小就读吧,这老人都能跟海在一起,我这壮年怎么就不行了?”
盛安心里骂,什么乱七八糟的。又想,出了海岂不是都联系不到了?
盛佑抬头看着月亮,心里想,阴晴圆缺,又是一年啊。
他顿了顿,说:“你很多年没见你妈了,总归是亲母女俩,她把你养到那么大,现在性子也变了许多。你既然休学一年,想去美国看看就去,这点钱我还是有的。”
盛安低下头,轻声说:“她这么多年也没来看过我。”
盛佑叹气:“你妈忙嘛,她又要经营诊所,又有两孩子要照顾,时间不够。以后你自己当妈了你就知道了,很不容易的。”
盛安突然又变得很烦躁,应激一样:“谁让她再婚的?她自己要结的婚,自己要生的孩子,自己选择的路跪着也要自己走咯!”
盛佑突然冷声道:“盛安!”
她别过脸去,半边脸隐在阴影下。
盛佑看着自己的女儿,突然想起刚跟谢亚君在一起的时光。那年她还很年轻,激烈的性格藏在恋爱的甜蜜里。他记得她说,如果她生孩子,就一定要生个女儿,因为同性更能理解彼此。她要她的女儿跟她一起,实现她的梦想。
盛佑声音柔下来:“算了,不说了,进屋去吧,外面冷。”
盛安突然抬起头,鼓起勇气,直直地看向父亲:“你以后要是再碰见喜欢的人,不用顾忌我。”
烟花在夜空里又一声。
盛佑愣了半晌,垂下眼眸,缓缓地摇了摇头:“哪这么容易碰到喜欢的人的。”
又调侃道:“等你爸上了船,船上都是男人了。”
盛安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月光里跟浮萍一样,飘飘荡荡。
喜欢是很难的事吗?她想,难吧,否则她也不可能一直单身到现在。
可究竟什么是真正的喜欢呢。思念一个人,想迫不及待飞回去,是喜欢吗?
冬天的风一吹,明城的月光像机翼一般飞过两千公里,撒在了桦城的白雪地上。林生愤怒的头脑在最后一刹那冷却了下来。他俯下身去,把不经踩的小货色像个鸡仔一般拎了起来。
那人的脸已憋成紫红,脸上一大个完整的脚底印。他满嘴都是雪土尘埃,两只眼球突突地往外瞪,像见鬼一样惊恐地看着林生。
林生的胸膛已经慢慢平息。
“酒能醒吧?能醒就回家去。大过年的,别脑子坏了惹事生非,触明年一整年的霉头。”
他扼住对方的脖颈,狠绝地说: “老子以后走阳关大道,跟你们不同路,别再来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