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他实在太狼狈了,与先前的他大相径庭,但即便这样,方才逃跑途中他也没有犹豫地替江亭悠挡下了不少暗器。
    江亭悠替他把着脉,自己也没好到哪去,同样一身的伤,掌心鲜血往下都流到了萧千峙的手腕处。她目光在四周扫过,找寻可以用来压制萧千峙体内剧毒的花草,甚至是树木。
    “……”一股热意却先直冲喉间,江亭悠忽地俯身,噗地吐出一口血。
    她知道自己这同样是中毒了。那些黑衣人的刀上抹了毒。
    这对萧千峙来说可谓是雪上加霜,他体内原本所中之毒就十足阴邪,加上这毒,若二毒并发江亭悠恐怕无力回天。
    距她们摔进草堆不过片刻,江亭悠的呼吸因为奔跑和打斗还急促着,手也在止不住地发抖。
    她虽习武多年,但至今也没真的杀过人,方才夺人性命之举多少让她乱了方寸,而此时此刻,她又全然担心萧千峙真的会二毒并发身亡。
    她既然在这,就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
    萧千峙起初对她并不友好,这一点毋庸置疑。毕竟他一上来就刺她一刀,但除了本性使然,江亭悠之所以还愿意这么尽心地救他甚至是他在意的弟弟,还是有其它因由的。
    她失控握住匕首刀身险些割断自己经脉时,他两次让她住手,莫名地她从他冰冷的眉目间看出了他下意识的不想伤人。
    再者他对弟弟的重视满溢到瞧都不用瞧,这点不知怎的也让她心里一颤。
    她就这样直觉性地选择了信他,但她也并非将自己的性命压在对方身上。以她自身的实力她有把握保住自己,救这兄弟二人只能说是要费点力气、多受点伤。
    然而就是这般的自信让她忘记了自己也会有无暇顾及、掉以轻心的时候。
    她还在急切地找可以压制毒性的花草,手腕猛地一紧,她下意识低头。
    见到的是萧千峙呼吸微不可察地一滞,接着,他的手比他的言语更快。
    “小心!”
    江亭悠由于伤重失去了平日的敏锐。
    萧千峙的手护在了江亭悠的脑后,而江亭悠身后的少年在石头落下的最后一刻似乎清醒,手腕折了方向。
    “砰——”
    石头落下,明明没有像原本设想的那样落在江亭悠后脑,江亭悠却仍然浑身一颤,脑内发昏,一双秀丽的眼瞬时染上血红。
    她站了起来,身后少年新郎无措地看着她,萧千峙没了她的支撑瘫倒在地艰难喘息,眼却追随着她。
    “你……”他想叫她。
    江亭悠脑内却陷入了一片混沌。
    好熟悉。
    好熟悉。
    她不安、恐慌、遍寻不到任何踪迹,心内却充盈着难以说尽的想念与怀念。
    她好像站在迷雾中,却怎么也破不开遮眼之雾向她所熟悉的地方走去。
    好熟悉的感受。
    这到底是什么?
    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要将她逼疯,她嘴角溢出鲜血,却利落地咬破了自己的食指。
    “熟悉之雾,熟悉之阵。”
    脑内有仿若相隔万里的温柔女声告诉她:
    “亭悠,破开它。”
    江亭悠蓦然抬手,少年新郎瞪大了眼。
    江亭悠其实根本没有清醒的意识,人虽站着却看不见任何,但少年和萧千峙看得清清楚楚。
    柔软的草堆前,她抬头以食指之血在空中写写画画,很快作出了一幅无比艳丽的血画。
    那些用血染出的丝丝缕缕闪着微光,于流动中烁烁耀眼,骤然照出前方昏暗天幕中藏着的巨大阵法。
    随着她最后一笔落成,阵法“砰——哗啦”,从中间碎裂,碎片纷扬洒下。
    少年新郎不可思议地朝江亭悠看去,她血红的眼中却仍旧空无一物。
    只有脑中有声音。只有江亭悠能听到自己脑中有人在说话:
    “想回来便回来吧。”
    “你会达成自己所愿。”
    两道女声交织响起,一道温柔,一道坚韧,皆送出自己最美好的祝愿。
    江亭悠就在这样亲切遥远的祝愿中身子一软,往草堆倒去。
    与此同时。
    画外的走道内,坐在地上的男子蓦地睁开了眼。
    他缓缓地笑了:“我竟不知自己的画中阵是这么脆弱的东西……可恶的命运啊……是想告诉我我的一切的的确确都如这阵法一般,如镜中花水中月吗?”
    他嘴角上扬的弧度看着有些悲戚。他站起身,最后看了眼身前石门上挂着的画,抬手小心翼翼地擦了擦画上新娘的脸。
    “我们来日方长,江亭悠。”说这句话时,他的目光落到画上新娘身旁暗藏的浅色暗纹处,那些暗纹组合起来正是一片缩小的密林,是他画中阵的出口。
    “你倒也不负我所望呢。”他盯着暗纹,仿佛能透过它看到江亭悠作画的模样。
    他嗤笑一声,却又好像很开心。
    “哈。江……”
    他转身朝着迷宫出口走去,尾音飘散在被嘈杂人声充斥的走道中,没有任何人能听清。
    ·
    江亭悠做了个梦。
    她想起了她在木屋睁开眼时忘记的梦。
    她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后,记得之前的所有事,却唯独忘记了前一刻所做的梦。
    时间回到她真正的大婚夜。
    她真正的大婚夜离她进入画中也不过几个时辰。
    和顾栖辰行完结发礼,喝完交杯酒,得知顾栖辰要去前厅的江亭悠心内一喜。
    她的画铺被烧过了月余,她心里还是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茫。她在顾栖辰面前表示自己想开了,但其实没有。
    她总想让自己陷入迷蒙的状态,这样就好像可以不再想在画铺的那些日日夜夜。
    因而她偷偷运了酒到喜房。她想她就再这么放纵一回吧,日后就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今夜的洞房就被她这么喝没了,江亭悠心里略微感到些许愧疚,喝到最后脑内开始想明日要怎么哄顾栖辰,她想她得好好哄他。
    然而还没想出结果,她就醉倒了。
    紧跟着她就做了个梦。
    她梦到有人在说话。
    “江……”
    但话声微弱模糊,她听不真切。
    她睁开眼,发现眼前是一片漆黑,半点星光也无,不过她这下听清了有人说的话。
    是个听着坚韧的女声,她道:“你想回来。”
    江亭悠感觉自己动弹不得,想要抬手,却惊觉自己没有实体。而耳边的话声在这时消失,接着她的眼前亮了起来,然后她看见了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
    她的惊慌在见到熟悉的少年时霎那被抚平。
    这一次她仍像往常一般,首先注意到的便是前方台阶上坐着的少年。
    少年着一身绛紫锦袍,浓黑的头发上半部分用紫玉冠高高束起、余下青丝垂落于肩,被玉冠束住的发中被分出几缕编了一条小辫。
    他坐在石阶上,眼前的天幕乌云飘满,身前的花树也在风雨中被打落几瓣花,于是不过一会儿,他的小辫乃至满头墨发都沾染上了水汽,软软地搭到了肩上。
    这是第几次梦到这个少年了?江亭悠记不太清,总之她从前些年开始,一年要梦到他好几回。
    她这回仍然看不清他的脸,却依旧能感受到他心中的哀戚。他仍然微微抬着头,好像在空茫地望着天。
    可是……为什么呢?
    梦中少年的困境还没解决吗?她明明早就画过一个仙女去他身旁,难道仙女也帮不了他?
    江亭悠正想要不等醒了再画一次少年遇仙女的场景,却忽而感受到一道若初春般的视线猛地向她看来。
    ——是那少年动了。
    她在梦中没有身体,这一刻却下意识想躲。那视线凛冽、只带一点暖意,她看不清他的脸,却分明感受到他逐渐灼热的注视。
    那注视仿若要穿透她。
    在这样的注视下,江亭悠听见一道清冽的嗓音响在纷杂风雨声中:“你又是否展颜而笑呢?”
    语声混在风雨中,江亭悠也怔在风雨中,但眼前场景这时却飞速变化,不给她反应的时间。
    不消一瞬,她发现自己有了身体,还站到了熟悉的画铺内。而身前是她平日作画时的小桌,那上面正摆着数张“少年遇仙女”的画。
    那些画在梦外都已成灰烬,江亭悠怔了怔,抬手将它们卷起放到一旁,抽出一张新画纸,提笔蘸墨,下笔。
    等她回神,才发觉自己已画完一个女子和漫天的风雨。
    她曾心有所感,在雨中阶上的少年身前画了能帮他解决困境的仙女,而今日,她先画出了仙女。
    她又提笔蘸了墨,纸上,笔下,那熟悉的少年很快跃然纸上。
    他的面容仍然如云如雾,不清晰,但这一张画,他的目光看向了画外的她。
    是看向她吧?
    画中少年微微侧头,视线越过阶下女子,遥望远方;而江亭悠脑内一阵昏沉,放了笔在原地躺下,结束了这场梦。
    她完全想不到自己从这个梦中醒来会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被控制着要和一个陌生少年拜堂;更想不到自己的新婚夫君马上就要和她分隔画里画外,甚至可能自此不再相见;而她真正的执念,这才逐渐浮出水面,等她想起幼时的曾经。
    但在梦中想起的梦,她难道能记得吗?
    有人那样想让她忘却一切,她该如何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