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你站站,太太让我来叫你回话儿。你先去后门子上把手洗干净了,便回来侍奉。”春桃心中隐隐知道是为的什么事儿,便竭力保持住稳重,快速去后院洗了把手,便折返回东抱厦。
大太太庄氏晚间的沐浴,是由四个大丫鬟服侍,再添两个二等丫鬟候补着,看主子有没有什么别的要求,因此她只是和坛云、允真二人侍奉在前屋偏厅后的过道间。待大太太沐浴洗漱完毕,准备就寝前的这段空子里,才想起她这一号人,叫她去后间大太太卧房里回话儿。
“请太太安。”春桃给大太太行了掬手礼,余光瞟见四个大丫鬟侍立在太太床榻侧,仪容肃穆,屋子里静静的,唯有烛花偶尔噼啪一声,心中莫名的就产生了一种威压感。
“你针线的手艺是跟谁学的?”
果然。
春桃知道回主子话不能拖泥带水,最好是直来直去的,便将一早准备好的说辞娓娓道来:“回太太话,婢子家里原是蜀中人口,旧主曾侍奉蜀中刺绣世家,故而婢子略学了些皮毛。”
她的身契上盖着蜀中的印,因此无论是官方还是私底下,都称她是蜀中人口,外加上之前陈太太的“盖棺定论”,无论她之前是哪里人,此后便都是蜀中人了。故而不妨用一用这蜀中身份,反正蜀郡刺绣驰名天下,太太也不容易起疑心。
大太太在锦帐中坐着,膝上放了一件绣了瑞鹤纹样的一件圆领衫,春桃基本能够确定,是明儿前些天绣的一件太太的中衣。
太太将衣服递给一旁的翠陌接了,春桃便知道自己这一关是过了。紧跟着便是一道目光直直的打在身上,春桃恭敬地将头低了,却露出面容来,这样既不至于失了礼数,也不至于让太太转眼间就忘了她。
将春桃的面容看全之后,庄氏却是有些犹疑,感觉这张脸似乎是之前见过。
“你从前在哪里伺候?”
“回太太,婢子从前在膳房,每日专管奉送宜兰院大丫鬟的午膳。”
“没在内院伺候过?”
“回太太,没伺候过,只一日陈太太来,婢子奉崔奶奶之命为陈太太端过一碟豌豆苗子的。”
一说起这个,庄氏大概想起了之前似是有这么一回事儿,因那日议题实在让人难以忘怀,因此连陈氏在席间夸了哪个丫头生的不错,她都能隐约记得。
“你上前来。”
春桃弓着身子,到了庄氏跟前,庄氏捏了春桃的下巴,左右瞧了瞧,便微微点头道:“回了名字,下去吧。”
“婢子薛春桃,太太。”春桃福了礼,见庄氏又点了点头,才躬身退到了门外。
等临出门,春桃被冷风一扑,才如梦初醒的发现自己已经汗湿了满背。春桃抬头望去,只见郎朗夜空之中,繁星漫天,看得人畅快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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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春桃升任二等丫鬟的调令,是在意料之中的时间,由意料之中的人来传的。
正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春桃看着来传话的谷雨一脸晦气的样子,只觉得造化弄人。一路憋着笑在众粗使丫鬟艳羡的目光中随着谷雨到账房上去量自己的身量。
粗使丫鬟与二等丫鬟最大的不同,便是每季度由账房统一根据各人身量发了布匹,裁制统一的衣裳,每月的月钱也从半吊涨到了一吊钱。住到了隔壁房间的六人寝中,每天可以睡到卯正时分,不用和打鸣的公鸡抢业绩。也不用死困在宜兰院的后院中,可以在去向明确的前提下在白府园子的各处逡巡,人也自由些。
所谓晋升,春桃如今才体验到了何谓为“升”。
与粗使丫鬟的工作有相通之处的便是,宜兰院为了管理方便,每个人的权责分明,职能差遣清晰无比。粗使小丫鬟主要的差遣有四:倒恭桶、扫院子、挑水、浇花,每两人分作一班。白天时间多半是洗衣服,为二等丫鬟差遣干活,擦洗笨重家具等。
二等丫鬟更为明确,比方说擦拭清洁主子房屋,这是秋鸾的活计。针线专属于明儿。谷雨负责督查管束粗使丫鬟。坛云和年前晋升的玉铫,负责站在二门迎候主子客人迎来送往传话递东西等。允真家中是白府专管花木的奴才,因此允真有着家传培育花木的技艺,便为大太太侍弄珍奇花草。
玉铫已过及笄之年,家中早已为她定好亲事。年前崔奶奶和灵棋将玉铫拔擢为二等丫鬟,其实也是为了为她出嫁时增光,说出去更好听些。因此春桃的上位,其实是为了接替将来玉铫的活计,现在玉铫人还在,便在口头上将春桃安排做了明儿的助理。
只是春桃还没忘了粗使丫鬟房中自己的几位好友,她抽了个空儿,自掏腰包央告李奶奶备了些凉热菜品,好好宴请了粗使丫鬟房中的小姐妹与老妈妈们。在众人酒酣耳热的恭贺声中,正式迈入了自己做二等丫鬟的生涯。
对于春桃的晋升,几人欢喜几人愁。
明儿和秋鸾自然喜不自胜,她们与春桃最为相熟,因此晚上一左一右与春桃抵足而眠。
到了白天,她们要么在东抱厦一起做针线活计,要么趁着白天的日光在后院子里商讨新的花样。
自古下棋疯魔了的人都被叫做“棋痴”,春桃和明儿相处久了才发现,明儿竟是个“绣痴”,每日重复着繁杂的活计,竟一直乐在其间,熬的眼睛都红了也不撒手。春桃就有些比不过她,对刺绣只停留在最开始的新奇,日复一日下来,眼睛疼倒还在其次,她是实在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乐趣。
不过眼瞧着明儿是真心喜欢做针线,春桃也不忍心再将绣法私藏,央求了三爷许多次,才最终得到了允许,将自己掌握的部分掇锦针法倾囊相授给了明儿。
只因为她对明儿存着很美好的期许,明儿将来无论是嫁人也好,自己立在这世间也好,掌握了新兴绣法,便是有了一技傍身,或许就会比只会做寻常女工的女子多一条出路。这是她能对小姐妹做的最大的襄助。
当然,对于春桃晋升不大痛快的也大有人在。玉铫见到自己的继任者竟都已经登堂入室了,不免觉得自己婚期将至,惆怅的不得了。谷雨就更是觉得自己流年不利,打谁谁升迁,因此晚上睡得离春桃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四个大丫鬟也都送来了贺礼,暂且按下不表。
这一日,春桃正与明儿在东抱厦缝制一件大太太的外袍,竟瞧见大丫鬟素织打帘子进来。
春桃与明儿忙一脸恭肃地起身相迎,只因素织为人淡漠疏离,不像灵棋那般和善,故而无人敢与素织调笑。
“针线做的如何了?”素织此人公事公办惯了,在太太跟前都极少应承趋奉,此刻冷着一张脸儿,也不让人觉得冒犯。
“就快好了,开春太太吩咐的最后一批了。”明儿回道。
素织点了点头,道:“余下的你自己绣吧,春桃与我来。”
素织将春桃领到后院自己的屋子,屋中还坐着秋鸾,满头别着盘发用的木头签子,坐在那里横不是竖不是,跟个刺猬似的。
春桃见她这幅样子,险些没憋住笑出来。
秋鸾被素织用“定身法术”定在这儿已经好一会儿了,因为害怕乱动扎着自己,所以耿直了脖子一动也不敢动,如今见春桃被领来,立马像见到救星一般嚷嚷起来:“素织姐你让她来就对了嘛!这蹄子最老实了,让她不动准保跟个木头似的!”
春桃一脸莫名。
只听素织冷冷吩咐道:“老实坐着。”
秋鸾没有等来自己的“大赦令”,只能哭丧个脸继续坐在凳子上。
春桃这才分神看了下屋子的陈设,素织的屋子与灵棋的屋子格局一样,都是房中摆着一个黑漆方木桌子,床铺和一应生活用品摆放的干净整洁,整体看下来比灵棋的屋子少了一丝温馨,多了几分冷肃。唯一不同的是,素织的桌子上摆了一个梳妆镜,看着样子很精致,只是泛着陈旧的色泽,应该是有些年头了。春桃帮秋鸾打扫大太太卧房时知道,大太太卧房中也有一台梳妆镜,虽然做工没这个繁复精细,但完全是全新的。
“太太吩咐我教你些盘头和上妆的技巧,此后每日晨起,你都到我屋里来练习。这是方姨娘的梳妆镜,我向她借了来,每日练习完,送回到方姨娘屋里去。”
“是。”这原来是方姨娘的物件儿,春桃心中了然。又转头看了一眼苦瓜脸的秋鸾,感情她是被抓来当模特的,欠揍的笑就越发憋不住。
接下来素织便拆分好几个步骤,从解开发髻的方法,到梳头分股的技巧,再到借助木签子和假发包盘出一个高高的发髻的繁杂手续,一一详细给春桃教了一遍。
今天是比较简单的乌云髻,素织做一步,就复原回原位让春桃重新再做一步。
春桃此前与素织交情颇浅,竟不知道素织是这样细致耐心的人,心中对素织生了敬意的同时,无比虔诚的从素织手中接过了秋鸾的“头”。
奈何她实在是没经验,扯得秋鸾头皮痛的龇牙咧嘴的:“你这死丫头手是怎么长的啊你!”
吓得春桃连忙给两个姐姐道歉。素织倒是没别的话,接过手来,再给春桃示范了一遍,也没有骂她的意思,瞧着她慌里慌张的,却也不打算安慰她。
春桃只能艰难复刻了一遍,勉勉强强能把头发堆起来不散开。又反反复复练了几遍,素织约莫估计了一下时间,大太太应该已经给老太太请安完毕回到乐安堂了,便终于松口放秋鸾和春桃走了。
秋鸾一脸晦气的夺门而出,春桃则是端着沉甸甸的梳妆镜,往方姨娘屋里去。
方姨娘性格是那种很温吞的老好人,因此和丫鬟们井水不犯河水,丫鬟们对她也没有对爱刻薄的吕姨娘那么不客气。甚至有时候需要借头油啊梳子啊这种东西,管方姨娘借总能借得来。
二位姨娘在前院服侍大太太,因此春桃将梳妆镜交给方姨娘屋里的小丫头子,便回了二等丫鬟房去洗自己的衣裳。
到了下午,大太太过老太太那边去,盯着二爷温书,灵棋素织音书跟着服侍。春桃才刚打算去找明儿看看她快完工没,就被大太太的另一个大丫鬟翠陌又抓了去。
“太太吩咐我教你些点茶的花花玩法儿,你每日下午见我有空儿就来我们屋里找我,这些东西我虽不甚精通,只能教你大概儿,但大太太让你学的,总归是没坏处的。”
翠陌比素织要好脾气些,因此春桃满脸真诚的带着好奇问道:“翠陌姐姐,每个二等丫鬟都学这些东西吗?”
翠陌笑道:“自然不是的,又不是闺阁千金小姐,学这些虚虚热闹做什么。只是大太太让你学,总有用意,你只不辜负了太太的心就行了。”
春桃诺诺应了,老老实实的与翠陌学点茶,心中却另有计较。
她也不是千金小姐,为什么要她学这些呢?太太一连让两个大丫鬟来教她,这是预备将她培养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会刺绣,会点茶,会各式各样贵族的盘头技巧的奴婢,未来会在内宅扮演什么角色呢?
春桃虽然进宜兰院之后慢慢变得机灵起来,可到底阅历还是不足,虽然大概能猜到大太太有一个培养她的方向,却并不能完全摸清大太太的用意,只能低头老老实实的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