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挂着“陈”字灯笼的马车慢行在官道上,车轮辚辚,扬起灰尘。
马车里,两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女子挨着坐在一起,一路聊着天外山。
林雪说:“这儿啊,以前不叫天外山,叫天长山,皆因那块大石头供在山上寺里,才附和着改了个名儿。”
原来如此。
安声眉间微松,不过心间迷雾依然未散。
起初林雪在信中只提及了“天外山”,她不知有什么,左时珩后跟她说了“来客寺”,她才觉得诡异。
天外来客,指向性如此明显的一个词,难道只是巧合?
天底下的巧合未免也太多了。
尤其发生在她身上的。
所以林雪这会儿解释天外山是后来改的名儿,的确让她紧绷的神经松弛了点。
看来,至少这一点,的确是巧合。
左时珩那晚同她说过,那块大石头曾于几十年前坠落于云水山中,那时是大丘晟宁帝登基第三年,以为神迹,便差人运出,奉于郊外天长山新修的一座寺里,寺原先也有个名儿,不过因这块石头改叫来客寺后,倒也没人记得从前叫什么了。
林雪说“她”从前常去。
安声已知那位“安声”与她一样来自现代,那么她常去天外山,难道是为了那块石头不成?
又或者,她五年前不是消失,而是通过那块石头找到了回家的方法?
安声思维忍不住发散不止。
可她又觉得不对。
若是回去了便说回去了,为何“她”又会告知左时珩,她会在安和九年再次出现呢?
显然,“她”并未出现,来的是她。
莫非,“安声”早就知道,出现在云水山的,会是……她?
安声莫名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冷吗?”林雪抖开一块毯子裹在她身上,“山里是要更冷些,可别着凉了,回头左大人要怪我没照顾好你,不让你出门了。”
安声笑笑,道了声谢,拥着毯子靠在摇晃的马车壁上,继续沉思方才的问题。
她有一事不明,既然那位穿越者前辈什么都知道,为何不给她留下些话解释明白呢?叫她如今完全云里雾里。
马车行至半途,临时停下,打断了她的思路。
林雪掀开帘子问怎么了,有婆子过来说小少爷在后面那辆马车上睡醒了不安分,正闹着要娘亲呢。
林雪头疼,叫奶妈把孩子带过来,又对安声无奈道:“我管不好孩子,宝儿若是闹得你不爽,你便去后面坐吧。”
林雪的儿子陈方泽,小名宝儿,今年五岁,正是人嫌狗厌的年纪。
听她这话,安声不禁用同情的眼光望着她。
她想到爸爸与再婚的那位阿姨生的儿子,便是被惯得无法无天,三四岁就会用手机充钱打游戏,五六岁满口网络用语,毫无礼貌规矩,后来有次和人抢东西时,不小心将胳膊摔折了,才勉强安分了两个月。
她那时听说了,心里还有些不太道德的幸灾乐祸。
很快奶妈将宝儿抱上马车,林雪将孩子接在怀里,那孩子乳臭未干,满脸泪痕,鼻子嘴巴像林雪,模样倒有些可爱。
林雪拿帕子给他擦脸,他动来动去,十分不配合,哼哼唧唧地,又忍不住好奇地看着安声。
“宝儿,叫人,喊姨。”
孩子在她怀里扭动着喊:“不要不要不要……回家回家我要回家……”
林雪制止不住,焦头烂额,不由歉疚道:“安声,他怕是没睡好,所以闹脾气呢。”
“怪我,我说陪你小住,又舍不得孩子,孩子小,也离不开我,故而带他一起出来了,早知道还不如留他在家里。”
“陈方泽!”
安声被小孩吵的心烦,忽然喊他大名。
孩子一愣,抬头望了安声片刻,嘴又一咧。
“你再哭!你再喊!”安声低喝,冷眼用手指着他,“我数三声,三、二……”
一声比一声严厉,目光更是冷峻。
车内小儿哭闹瞬间止住,害怕地望着安声,撇着嘴直往母亲怀里钻去。
林雪简直傻眼。
遂朝她缓缓竖起大拇指,满眼钦佩:“安声还是你厉害。”
安声后知后觉,讪道:“我可能有点凶吓到他了……”
林雪笑道:“不妨事,反正孩子小不记仇。”
又感叹道,当初皆因岁岁和阿序,才那般期待自己的孩子,谁知安声那两个是小神仙,自己生的却是个混世魔王。
天外山比云水山近得多,山中景色也秀丽得多,因云水山无寺无庙,少人涉足,故而当年那块石头降在山中,才被运到了天外山。
来客寺不算香火鼎盛,倒也游人不绝,不过不在节时,便冷清许多,林雪说,到底是看热闹的人多些,其实灵倒不怎么灵,还不如相国寺,因此百姓真有什么要求的,不会专门来此。
安声便问:“那‘我’以前怎么会常来?”
林雪随口玩笑:“我还想问呢,不过你处处与旁人不同,我已是见怪不怪。”
安声此次是跟着陈府车队,只带了穆诗,林雪因携幼子,奶娘婆子丫头侍卫什么的带了许多。
她们要来住,自然提前与山寺主持说过,寺中本就人不多,既有贵人来访,便闭了山门,只留一道小门供散客出入,另置客舍数间,请他们歇脚。
天外山除了这座来客寺,风景的确独秀,秋朝红枫似火,漫山遍野五颜六色地烧起来,仿佛霞光千里。
虽只四月,赏不到秋,山中桃李樱杏却比城中晚了半月,开得正好,是凋谢前的极盛之时。
披星峰上还有一处甘冽泉眼,化作瀑布小溪,取之烹茶,回味清甜。
若说不出京城却还能散心得来清静的去处,天外山榜上有名。
安声与林雪都是二品大员的女眷,因此才至山脚便被等候多时的寺众迎了上去,林雪忙着照顾孩子,安排下人,安声则迫不及待地往那立石殿一观了。
到底是佛教圣地,山寺虽因奇石为主,却也盖不过大雄宝殿去,比正殿规模稍小,不过还是比其他菩萨的龛位气派多了。
安声提裙跨入高高的门槛,便望见了这块石头的全貌。
好大的石头。
眼前这位天外来客高约五尺,宽不足两尺,似金非金,似铜非铜,通体乌黑,却隐有彩光,形状奇特,整体仿若衣袂飘飘,临风而去的神祇。
与所有神像一样,石头前燃着莲花灯,添着香油,燃着檀香,下方亦摆了两个蒲团,以及一个功德箱。
若赶上殿内昏暗,的确像是一位神像立于此处,让人分不真切。
安声欲走近去看,陪同的两个和尚师父便拨开围栏,予她方便。
她伸手摸了摸石身,表面粗糙,纹路纵横,还以为是天然形成,再仔细一看,原来新痕旧迹层层叠叠,全是字,不过够不到的地方依然光滑如新。
师傅解释说有些贵人会在石头上留言,因不是神像,倒也无什么忌讳,端看个人喜好,又执了烛火给她。
安声道谢,借烛光细瞧,沿着石头转了一圈,至其身后某处时忽然大惊,失手跌了油灯。
不仅两位师傅被吓到,连在门外候着的穆诗也匆匆进来:“夫人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火星被扑灭及时,狼藉也很快被收拾干净了。
安声退到后门门槛,斜倚门边,深吸了口气,几乎按不住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
“没事……”她盯着那半隐在暗中的石头,缓缓道,“一只小虫子落在我手上,把我吓到了。”
午后她在林雪院里陪她与宝儿玩了会儿,林雪也听说了此事,便问她缘由,她同样搪塞了过去。
只是白日所见始终在心头萦绕不去,仿佛一团阴云。
到了夜里,除了殿中长明灯不灭,其余各处灯火也都渐渐熄了。
今夜风清月朗,星幕低垂。
穆诗在隔间已睡熟了,安声却辗转反侧。
直至夜深,她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没有惊动穆诗,走出了客舍,借一道月光往立石殿而去。
白日里怡然草木此刻犹如鬼魅环伺,山中尤其寒凉,她即便披了斗篷,仍是微微颤抖。
听说庙宇山寺,白日里阳气旺盛,鬼怪避之不及,入夜后却是百鬼夜行,群魔乱舞,传说不知真假,总之是骇人听闻。
安声全凭一点探知欲,才硬提了几分勇气,半夜出门。
她特意绕过了各大佛菩萨门前,提灯推开了立石殿的木格雕花侧门。
风,烟雾似的挤了进来,如影随形,摇晃着烛火。
她的影子在明暗中若隐若现,仿佛被扯得支离破碎。
直到她又站在了那块石头的背面。
火光贴近,映出柔和温润的眉眼。
安声细细观摩,在无数“一游”“题诗”“姓名”“祈愿”之间,她再次看清了那句话。
那句用英文刻写,惊得她打碎灯盏的话。
“第十一次,又是安和九年,左时珩死,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