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老师,今天下午四点请到校长办公室一趟。”
通知的人是年级主任。
不用说就知道是什么事,应该是昨晚学生打架的事情,今天一早学校高层就在开会,到目前为止除了班主任于秀华老师去过校长室外,就是她了。
隐隐有不好的感觉,但艾雪还是得去。
校长办公室在行政楼14层,下了电梯,艾雪走了进去。
门在她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冷气很足,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檀香。
廖校长并没有坐在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
他正站在饮水机旁,亲自给一个印着青花瓷的茶杯斟水。
听到艾雪进来,他立刻转过身,脸上堆满了上慈祥的笑容,眼角的鱼尾纹都舒展开来。
“艾老师来啦?快请坐,快请坐!”他声音温和,带着长辈般的关切,丝毫没有领导的架子。
他小心地端着那杯水走过来,放在艾雪面前的茶几上,“外面热吧?先喝口水,缓一缓。”
他腆着微微发福的肚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姿态放松,像一个准备拉家常的长者。
“艾老师啊,昨天的事情,真是辛苦你了,也受惊了吧?”
他叹了口气,语气充满了真诚的同情。
“我都听于老师说了,情况非常危急,你第一时间冲上去保护学生,这份责任心,很难得啊。”
艾雪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双手接过茶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廖校,这是我应该做的。只是没想到……”
“唉,是啊,谁能想到校外那些社会青年如此猖狂!”
廖校长抢过话头,眉头紧锁,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我们学校一向管理严格,发生这种事,我作为领导,心里也很不好受,首先是我们对学生安全保障工作还有疏漏啊。”
他主动揽责,姿态放得很低。
“艾老师,不瞒你说,赵鹏家长那边的情绪,现在非常激动。今天一早就闹到了教育局,言辞……唉,很难听。他们现在认准了一个理,觉得是学校老师监管不力,才让孩子在校外受了这么重的伤。”
艾雪的心提了起来:“廖校,事实不是这样的,当时……”
“我明白!我完全明白!”
廖校长立刻抬手,用一种“我懂你”的眼神看着她,语气愈发温和。
“你的努力和付出,我和领导们都看在眼里。但是艾老师啊,咱们也得理解家长,孩子头破血流地躺在医院,他们心急如焚,说话难免过激,需要给个交代,你说是不是?”
他笑得更加和善:
“现在这个局面,家长咬死了要追究‘直接责任人’的压力非常大。校董会和教育局那边呢,也需要一个明确的交代来平息事态,尽快恢复学校的声誉。我们得顾全大局啊。”
艾雪隐约感到一丝不安,但廖校的态度始终那么“诚恳”,让她不好发作。
“廖校,您的意思是?”
对方搓了搓手,笑容里带上了一丝为难和“无奈”:
“唉,说起来真是难以启齿。于秀华老师的爱人,你是知道的,市委里工作……家长那边,多少有些顾忌。所以他们的火力,就……就主要集中在你这儿了。”
他观察着艾雪的脸色,语气变得更加“推心置腹”,仿佛在传授什么生存法则:
“艾老师,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长。有时候啊,暂时受点委屈,是为了更好地前进。学校呢,也绝不会亏待任何一位肯付出、顾大局的老师。”
他顿了顿:“你看,能不能这样?你暂时……就把这个责任先承担下来?就对外说是你一时疏忽,没看住学生。然后呢,我陪你一起去医院,给赵鹏家长诚恳地道个歉,姿态放低一点,让他们面子上过得去。风波过去之后,学校一定记得你的好,今年的评优评先,职称评定,肯定优先考虑你!”
他笑得像只偷吃了蜜的熊:“这就是走个过场,暂时的权宜之计,都是为了学校好,也是为了保护你,免得家长不依不饶,把事情闹得更大,无法收场啊。你说对吧?”
艾雪听着这席话,看着廖主任那张依旧堆满“和善”笑容的脸,面无表情。
说得这么好听,最后竟然是推她出去顶罪。
“廖校长,”她的声音疏离又冷静。
“您的意思是,让我去承认我根本没有犯过的错,去背这个黑锅,用我的职业声誉去换一时的平息?”
廖主任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一些:“艾老师,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这是‘顾全大局’,是‘必要的牺牲’。你还年轻,可能不懂,有时候……”
“我不懂!”艾雪猛地站起来。
“我不懂为什么维护真相和公平不是大局!我不懂为什么认真负责的老师要成为平息无理取闹的牺牲品!这个责任,我绝不承担!该是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责任!”
对方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了。
那张慈祥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
他慢慢站起身,肥胖的身体带来一种沉重的压迫感。
“艾雪,”他的声音不再有任何温度,冰冷得像铁。
“我叫你一声老师,是给你面子。你别给脸不要脸!”
他肥胖的手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震得哐当作响!
“我好声好气跟你商量,是给你机会!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一个要背景没背景、要资历没资历的底层合同工!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他绕过长桌,一步步逼近,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威胁:
“你以为你昨天那是英勇?那是愚蠢!是没脑子!学生打架你不会躲远点?非要凑上去逞能!现在好了,惹出这么大篓子,把学校害惨了!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他把桌上的文件砸到艾雪的脸上:“现在,老子给你指条明路,你最好乖乖照做!”
他恶狠狠地盯着她:“立刻!马上!给我写一份深刻的认罪书,承认你工作失职、行为不端,是导致学生受伤的主要原因!然后跟我去医院,给赵鹏家长跪下道歉!祈求他们的原谅!”
“否则!”他一字一顿地威胁。
“老子不仅让你立刻卷铺盖滚蛋,还要在你的档案上写上‘因严重失德及教学事故被开除’,我要让你身败名裂,在整个教育圈里臭名昭著!我看以后哪个学校敢要你这种货色,你这辈子都别想再当老师!”
廖校长骂得兴起,伸出手指想要戳她额头——
艾雪动了!
她没有尖叫,没有哭喊,所有的情绪都凝聚在了右臂之上!
她猛地从沙发上站起,身体因为愤怒而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右手高高扬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被欺骗的愤怒、被侮辱的尊严、以及对这丑恶嘴脸的全部憎恨——
“啪——!!!”
一记无比响亮、无比清脆的耳光,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扇在了廖校长那张油腻肥胖的脸上!
声音之响,甚至盖过了他之前的咆哮。
廖校长被这突如其来、力道十足的一巴掌彻底打懵了。
他惨叫一声,整个人被打得踉跄着向后倒退了好几步,肥胖的身体重重地撞在身后的书架上。
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几本书籍和文件夹稀里哗啦地掉了下来。
他捂着自己瞬间红肿起来、浮现出清晰五指印的左脸,眼镜歪斜地挂在耳朵上,小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茫然和剧痛!
他张着嘴,像一条离水的胖□□,半天发不出一个音节。
艾雪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地喘着气。
打完耳光的手掌火辣辣地疼,但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感却冲刷着她的四肢百骸!
她看着廖校长那副狼狈不堪的丑态,眼神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
在廖校长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即将爆发出滔天怒吼之前,艾雪缓缓地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手机。
屏幕亮起,正在录音的界面,以及那长长的录音时间,清晰地展示在廖校长眼前。
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廖校长,你从高风亮节到让我身败名裂的全套表演,每一句话,都录在这里了。”
她向前一步,逼近那个瘫靠在书架上、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彻底慌了神的肥硕身躯。
“现在,你觉得,是该我跪下道歉,还是该你……好好想想,怎么跟教育局和纪委解释这份录音?”
廖校长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指着艾雪的手指剧烈颤抖,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艾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如同看一堆垃圾,然后挺直脊背,扬起手又是一个巴掌打了上去。
“好了,既然你不给我下跪,那我就好心给你补一个巴掌,这样两边都有巴掌印,叫做对称的美,让你出去见人的时候不至于那么丑。”
“廖校长,即便是个合同工,即便是笨拙的赶到现场,但我的价值和对错,还轮不到由你来定义。”
艾雪转身,头也不回地拉开了办公室的门,大步走了出去。
午后的阳光迎面扑来,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回荡,清晰得有些吓人。
掌心的灼热感尚未完全消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快速地撞击着,混合着一种近乎虚脱的释放感和事后的凛然。
她没有坐电梯,而是选择了楼梯。
直到下了七层楼,四周无人。
她才抬起微微发抖的手,看着掌心那片依旧泛着红的皮肤,方才那清脆的巴掌声仿佛还在耳边嗡鸣。
她做到了。
她真的打了那个胖□□。
背靠着冰凉粗糙的墙面,她才允许自己彻底松懈下来。
双腿有些发软,她顺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嘴角微微上扬,随带动了她的肩膀轻轻抖动起来。
时间仿佛开了慢速度,隔壁教学楼里的朗朗书声才唤醒了她的意识。
艾雪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领和头发,深吸一口气,走向教师办公室。
办公室里的气氛也比往常沉闷许多,窃窃私语在她进门时戛然而止,几位老师抬头看她一眼,眼神里复杂,但更多的是某种难以言喻的静观其变。
没有人主动上前询问。
直到于秀华老师第一个快步走过来,压低声音急切地问:
“艾雪?廖校……他……没把你怎么样吧?我听说他刚才气急败坏地叫你去办公室?”
艾雪勉强笑了笑:“没事,于老师。只是……谈了一些事情。”
她无法在此刻说出详情。
于秀华显然不信,但看她不愿多言,只是担忧地拍了拍她的手臂:“有事一定要说,我们都在。”
艾雪点点头,走到自己的工位坐下。
她能感觉到那些若有若无的视线仍停留在自己身上。她打开电脑,试图让自己沉浸在备课中,但思绪却无法集中。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是陈墨发来的消息。
「今天还好吗?艾雪。」
「谢谢,我没事,别担心。」
那边几乎是秒回:
「好,有什么事一定要找我。」
这样的关心很温暖,很及时。
一下午在一种表面平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过去。
艾雪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一切如常,批改作业、回答学生问题、和同事讨论教学安排。
但关于她和廖校长在办公室发生激烈冲突的流言,显然已经以各种版本在私下里传开了。
放学铃响,老师们陆续离开。
艾雪收拾好东西,最后一个走出办公室。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如人的心事一般漫长。
走到校门口,她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高挑身影,正站在靠在校门外的香樟树下,单肩挎着背包,似乎是在等人。
是纪承楷。
他没有靠在树上,而是推着一辆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黑色自行车等在那里。
车架上有几处明显的划痕,但擦拭得很干净。
他单脚支地,另一只脚随意地踩在踏板上,看到她出来,目光立刻锁定了她。
他看向她,没有刻意靠近,也没有离开。
艾雪脚步顿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还没走?”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
“等人。”他回答,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扫过,像是在确认什么,“聊完了?”
艾雪知道他在问什么,轻轻“嗯”了一声。
“解决了?”他又问。
“暂时吧。”艾雪叹了口气,不想多说。
纪承楷沉默了片刻,忽然从背包侧袋拿出一小管药膏,递给她:“消肿的。”
艾雪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指的是她打人那只手。
她的脸颊微微发热,没有接:“……不用了。”
纪承楷的手没有收回,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手心皮肤薄,容易肿。”
他的目光太过直接,艾雪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最终还是接了过来,低声道:“谢谢。”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
放学的人流从他们身边经过,投来好奇的目光。
“那个录音,”纪承楷忽然开口,声音压低了些,“备份了么?”
艾雪心头一凛,看向他。他怎么会知道录音的事?她明明没有对任何人说。
纪承楷仿佛看穿了她的疑惑,嘴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
“猜的。以你的性格,不会毫无准备。”
艾雪抿了抿唇:“备份了。”
“那就好。”他点点头,像是完成了一项确认任务。
她看着药膏,又抬头看他,带着点无奈和调侃,试图冲淡这有些沉重的气氛:
“纪承楷同学,你又是提醒备份又是送药的……怎么听起来老气横秋的?没大没小的。”
她用上了老师的口吻,但语气并不严厉。
纪承楷被她这么一说,耳根微微泛红,但眼神却依旧执拗地看着她。
他忽然拍了拍自行车的后座——那里显然被特意擦拭过,甚至垫了一块干净的深色手帕。
“艾老师,”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认真:
“要不要……我带你去个地方?”
艾雪彻底愣住了,看着那辆自行车和那个特意垫上的座位,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骑自行车带老师?这画面想想都有些……不合适。
“去哪?而且……这不太合适吧?”她下意识地拒绝。
“不远。就江边。”
纪承楷的目光很坚持,甚至带着一丝恳切。
“吹吹风,心情会好点。总比一个人闷着好,况且,来了滨江这么久,你应该没去过滨江吧?”
“你又怎么知道我没去过?”
“猜的。以你的性格,每天这么忙碌,不会去。”
晚风拂过,带着香樟树的气息。
她确实没去过。
“去吧,此时此刻你不是我的老师,我也不是你的学生,我们只是朋友,不是吗?”
看着他认真的眼神和那辆充满生活气息的自行车,艾雪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忽然就松了一下。
她今天确实不想立刻回到那个安静的公寓,面对四壁。
“……好。”
纪承楷眼底瞬间掠过一丝光亮,他稳住车子,示意她:“上来吧,坐稳。”
艾雪理了理裙子,侧身坐上后座,手一时不知该往哪里放。
自行车因为增加了重量微微晃动了一下,纪承楷稳稳地扶住车把,长腿一蹬,车子便平稳地滑入了被夕阳染成金色的街道。
车轮碾过路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微风拂面,吹起了艾雪额前的碎发。
她小心翼翼地抓着座位下的金属支架,感受着少年骑车时背部微微起伏的节奏和传来的体温。
这一刻,什么校长、什么冲突、什么流言,仿佛都被暂时抛在了身后。
只有傍晚的风,年轻的背影,和这条仿佛没有尽头的、洒满金光的路。
纪承楷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骑着车,但艾雪能感觉到,他骑得很稳,速度不快,像是在刻意延长这段路程。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艾雪心中悄悄蔓延开来。
她抬起头,看着天边绚烂的晚霞,轻轻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