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集

    但宋湜终究忍住了。

    从小到大,他一惯会忍。

    山风拂过,无数紫花轻轻摇曳,送出漫山香气,将二人包裹。

    香气浸润五脏六腑,他只觉浑身血液愈发灼热。

    半晌,他才从喉中挤出:“一件小事,林娘子不必挂怀。”嗓音出口,方觉干哑。

    林菀稍退一步,抹去泪痕。她娉婷而立,裙角与紫色花瓣一齐飞扬。泛着泪光的眼眸灼灼望来,她又问:“宋郎君怎知我不常住永年巷?”

    “我……”宋湜语塞。

    正思量该如何回答时,他忽然睁开眼睛。眼前不是开满紫花的山野,而是永年巷宅院的房梁。

    窗外天色微曦,一夜已过。

    竟梦见了十几年前的往事。

    才醒片刻,梦境便如坠落的琉璃,碎得无法拼凑。只依稀记得,他梦见了当年和许骞同去兰台抄书,还有御前受封那日,在雨中匆匆赶路的情形。

    他似乎把伞给了一位倒在街上的年轻娘子。

    那就是林菀?

    当年没看到她的面容。也不知在何时,渐渐淡忘了此事。原来,被忘却的记忆不过暂埋沙底。昨日听她说起十年前,当即又浮起模糊印象。

    若她就是那位娘子,当时经历定然不愉快。

    又何必点破她那时的狼狈呢。

    所以,他说自己彻底忘了。

    没想到,她还是那位林守吏的妹妹。

    她兄长死得如此蹊跷,却从未被公正调查。她至今未能释怀。

    昨日得知这一切后,他忽想起曾嘲讽过她,不懂匡扶正道。当时她听到这种话,应该很生气吧……他不忍细想,遂郑重向她致了歉。

    谁知到夜里,白日牵扯出的过往回忆,又在梦里重演一遍。

    宋湜屈膝坐起,轻按额角。梦中她依偎身前,那缕紫菀花香,直到此刻还让他……他浑身一僵,掀开被子,耳根霎时烫如火烧。

    为何一梦见她,自己就……!

    无论过去还是眼下,她明明只是个擦肩而过的路人啊。

    难道因为被褥上的香气?

    自打用了她送来的褥被,他便一再如此。

    宋湜捧起被子深深一嗅,只觉淡香微涩,并不过分。可是……他蹙眉望向身下……

    他烦躁摇头,掀被下榻。

    ——

    砇山坊雅室里,施言朝宋湜递去一卷简册。

    “按郎君吩咐,她的亲朋好友、过往经历,都查了一遍。”施言坐在对面,好奇问道,“郎君怎对十年前的旧案有了兴趣?”

    “觉得蹊跷,且事关御史台。”宋湜专注看起简册,没有抬头。

    “也是。郎君新任治书御史,自当肃清眼皮底下的魑魅魍魉。”施言斜倚书案,撑着额角说道,“对了,上次让我查的牙行,背后东家就是林菀。”

    守在门口的单烈面色一变:“难道是她设计郎君住到永年巷?”

    施言懒懒应道:“八九不离十。”

    单烈正待又说,却听宋湜突然问道:“你们可听说过紫菀?”

    “紫菀?”施言坐直了些,“怎突然问起这个?应该是种药材,我去查查。”

    “嗯。”

    施言起身去往暗室。

    门口的单烈回身看向屋里,见宋湜正专注阅读简册,便将喉咙里的话咽了回去。

    半晌,施言拿出一卷简册,摊放到宋湜面前,又斜撑额角说道:“典籍记载,紫菀花色淡紫,形如小菊,多在初秋盛开,花香清淡,可安神助眠。根茎柔细可入药,有润肺下气、化痰止咳之效。”

    单烈忙问:“郎君可是身体不适?”

    “不是,”宋湜的目光掠过那卷简册,面露困惑,“就这些?就没一些……其他效用?”

    施言看了遍简册文字,问道:“郎君需要什么效用?”

    “就比如……”宋湜犹豫片刻,道,“会引动虚火之类的?”

    “郎君上火了?”单烈回头惊呼,“老施!快去备降火汤!”

    “休要大惊小怪。”宋湜面露嫌弃,揉起眉心。半晌,他摇了摇头,认命般地轻叹一声,“不必了。”

    施言疑惑抬眼,见宋湜神色已恢复如常,便不再多言。

    单烈讪讪住口。他几次回头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问:“郎君,要不从永年巷搬走吧?”

    宋湜沉默片刻,道:“暂时不用。”

    “可那林菀的行径实在可疑!”单烈忧心忡忡。

    “她已与我言明,往后和平相处即可。”宋湜简单带过,重新看起简册。

    施言却神色一凛,坐直身子说道:“若她是奉姜嬿之命,接近郎君查探底细,一番作态只为取信呢?”

    宋湜目光一凝。

    “八年前,郎君在东宫悉心教导太子。姜嬿却找借口把郎君贬往江州。她就是不愿太子明理贤德,脱离掌控。她的人只会引太子沉溺享乐。太子日渐长大,愈发庸碌无用,她才放下戒心。如今郎君归来,正是筹谋的关键时刻。若她再起疑心以致横生枝节,该如何是好?还望郎君谨慎。”施言一改慵懒之态,说得无比恳切。

    宋湜看向简册上的“紫菀”二字。

    良久,他平静应道:“我自有分寸。”

    ——

    转眼便到雅集之日,林菀领着苑内仆婢,早早候在大门外。午时刚过,一列长长的车队穿过林间逦迤而来。她忙率众伏地行礼。

    良久,车驾停稳。

    “拜见长公主殿下,拜见太子殿下。”林菀叩首。

    熟悉的雍容嗓音在头顶响起:“起来吧。”

    “谢殿下!”林菀抬头。

    长公主已被仆妇搀扶至身前,含笑望着她。一旁的俊逸青年正是太子。他身着赤红锦袍,腰佩玉珩珠串,通身华贵。乌发里的几缕银丝,为他添了许多沉稳气度。此刻他面容沉静,与在砇山坊赏画时的雀跃少年判若两人。

    “见过太子殿下,”林菀起身朝太子一礼,旋即绽开甜笑,疾步到长公主身边,“这段日子,奴婢每夜都梦到殿下。日盼夜盼,总算把殿下盼来了!”

    “你这张嘴啊!”长公主唇角微扬,指尖轻点她额头。

    林菀笑着指向阶下两顶竹舆:“二位殿下请。”说话间,她悄然回眸,果然在人群中瞥见宋湜的身影。

    前几日看过宾客名单,她早知宋湜在受邀名士之列,前来品评书画。

    当世公认的两位书法大家,乃是宋太傅和许司徒。宋太傅早已过世,宋湜承袭祖父遗风,又年少成名,自然在邀。许司徒年事已高,向来不爱凑热闹,便让许骞代为列席。

    余下几位有清流名士,亦有长公主麾下官员。今日为贺太子生辰,纵使两边平时再不对付,这时也要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此刻,宋湜正缓步前行,静听旁人高谈阔论。诸士高冠博带,广袖翩然。但放眼望去,唯有一袭青衫的宋湜,挺拔俊秀,显得卓然不群。

    巧的是,宋湜也抬眸望来,与她的目光不期而遇。

    车马喧嚣,人声鼎沸。

    两道视线在空中悄然交会。

    不知何故,林菀忽觉心慌,忙提裙迈过门槛,去追长公主的竹舆。

    ——

    “那是云栖苑的女官?沚澜为何看她?”人群里,许骞凑近宋湜,顺着他的视线望向苑门。

    宋湜收回目光,淡淡瞥了眼身旁好友,默不作声。

    “问问而已,还是头回见你看一位娘子。”许骞撇嘴,压低声音又道:“前几日,邹奉文一回太学,我就问清了始末。他有个阿姊是云栖苑女官。他们自幼一起长大,感情很深。他入狱后,那位阿姊急着救他呢。所以云栖苑的人关注他,原是为了这个。”

    宋湜唇角微抿,淡然道:“我知道。”

    许骞讶然:“先前你不是不知道么?”他顿了顿,又道:“总之,今日我将邹奉文带来了。机会难得,他可以参加雅集,博个声名。”

    宋湜诧异地打量许骞:“倒是位尽心尽责的好夫子。”

    “可不是么。”许骞昂首挺胸,轻捻长须,阔步前行。

    ——

    一行队伍穿过重重回廊。林菀随侍在竹舆旁,一路说笑,把长公主逗得眉开眼笑。她留意到,后方竹舆上的太子却笑意寥寥。多半时候,他只安静欣赏苑景,不知在想什么。

    行至湖畔,一座三层阁楼临水而立,匾额题着“枕波楼”。秋叶掩映飞檐,倒映在潋滟湖光中。楼下空地上,早到的宾客匍匐恭迎。霎时间,山呼震耳。

    长公主和蔼微笑,对人群轻轻抬手。林菀朗声道:“殿下有谕,诸位不必多礼。”

    谢恩之声此起彼伏,又是一阵喧嚷。林菀刚扶长公主下舆,便见一名小厮从远处廊道疾奔而来。

    她心一沉,不动声色退后几步,让殿下一行先上楼。她立即转身走向角落。那小厮气喘吁吁地禀报:“林舍人,清平侯车驾已到外面树林。即刻便要进门了!”

    林菀面色一凛,低声吩咐:“先引清平侯绕路,再带他与其他宾客寒暄。”

    “是,”小厮匆匆离去。

    林菀抬眼扫视四周,世家子弟们陆续起身,三三两两地谈笑。

    没有要找的人。

    她快步赶回枕波楼下,恰遇一列仆婢端着糕点正要入内。她上前将张媪拉到一旁,低声问:“宋易到了吗?”

    张媪忙答:“早就到了,正在后头等殿下召见。舍人有何吩咐?”

    “快把宋易带来!”林菀接过她手里的托盘,“这里交给我。”

    “是。”张媪领命离去。

    林菀略松口气,又对楼前守卫嘱咐几句,才匆匆追上已上楼的仆婢队伍。

    三楼殿阁明净,轩窗四开。窗外云栖湖波光粼粼,另一侧秋色正浓,黄绿交映。长公主和太子已端坐主位,八位名士分坐两侧,两人一席。

    新上楼的仆婢正在案前布置茶点。林菀上来时,唯独最外侧宋湜和许骞案前尚空。她上前跪坐在二人对面,将盘中糕点一一摆上。

    宋湜身姿挺拔如松,静坐案前。抬眸间,见她俯身摆盘时,那缕发髾垂下。他心头莫名烦躁,移开视线,却又不经意瞥见她舒展的腰线。

    昨夜梦境碎片倏然掠过。

    她依偎在他怀中,身躯温软,絮絮低语。

    宋湜骤然握拳,闭目凝神。

    而在林菀看来,却是他瞥她一眼后,便烦躁地合上了眼。

    明明上次还心平气和地说话,今日又冷脸相对,这人怎如此反复无常。

    她本就因即将到来的场面而心神不宁。见他这般态度,更不痛快。待摆完糕点,她淡淡说了句:“二位请用。”

    宋湜睁开眼,看着案上冒着热气的酥饼,忽问:“林舍人为何亲自来送糕点?”

    林菀起身的动作一顿:“人手不够。”

    望着宋湜清俊的侧脸,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托盘边缘,轻唤一声:“宋御史……”今日不是私下场合,还是唤官职更显礼数。

    “何事?”宋湜微微抿唇,袖中的手捏得更紧了。

    “稍后……”林菀欲言又止。

    她想说,稍后宋易会来,望他莫要动怒。

    但转念一想,他若知宋易会来,必定震怒。跟他也不熟,这般轻飘飘的劝慰不仅没用,还显得虚伪。

    于是她改口道:“无事,二位请用。”林菀微微颔首,拿着托盘退到一旁。

    宋湜疑惑看她,直至那道身影消失在视野外。

    “就说你一直在看那女官吧,还瞪我。”同席的许骞忽然凑近低语。

    宋湜回头瞥向好友:“你太吵了。”

    许骞不以为意,转头望向窗边正与仆婢说话的女子,压低声音:“我这是为你高兴,眼看我都有三个孩子了,你这木头总算会关注女娘了……”

    他收回目光,又叹气:“但也为你忧心。她是长公主近侍,你祖母那关可不好过。”

    宋湜蹙眉睨来:“只说一次,我与她毫无干系。真该让你的学生们听听,许博士有多庸俗。我不过看了人一眼,你连孩子都编排上了。”

    “我说的是自己的孩子!是你在想孩子吧!”许骞急了,忙又压低嗓音,“罢了,懒得跟你辩。但你得知道,我祖父和你祖母,还盼着两家联姻,让你娶我妹妹过门呢。”

    宋湜冷冷道:“此事我早已回拒,别再提了。”

    “好好,不提便是。”许骞无奈摇头。

    这时,楼梯口的仆从朗声通报:“登郡宋易,谒见二位殿下!”

    话音一落,四座惊讶目光纷纷投来。

    宋湜眸光骤寒。

    许骞凑近低问:“你堂弟不是在家准备策试么,你怎没说也带了他来?”

    说话间,宋易已轻快登楼,手捧一卷帛书趋步上前见礼。

    宋湜盯着他,冷声道:“他自己来的。”

    许骞顿时震惊:“寻常人可进不来今日雅集,他走的什么门路?”

    宋湜紧抿薄唇,目光如冰,转而望向林菀。

    方才她欲言又止,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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