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灯燃

    崔黛归伸手扶住他时,才发觉他身上烫得惊人。

    一试额头,果然高热。

    她心猛地提紧,左右一瞧,并未有人在。

    “顾晏?”

    她几乎是半抱住顾晏,灼烫的气息扑在颈间,引人心急,“还好么?你在这等会,我去叫人来?”

    “......”

    身上人似浑然没了力气,半跪在地不肯起身。

    只柔柔倚靠在她怀中,眼眸半垂,崔黛归低眸,便只能看见那乌黑纤长的睫羽轻颤。

    看样子是病糊涂了!

    她蹙紧了眉,将他往外拨了拨,正要起身。

    却一瞬被那人压得更紧,仿佛一座山从身上碾过。

    方才都不觉他如此重!

    崔黛归踉跄着往后倒,腰间却有一只手伸来,带了她往那身绯色官袍倒去。

    只听一声闷哼,二人齐齐倒卧在了台阶上。

    崔黛归只觉一瞬跌入一个滚烫的火山里。

    偏底下那人还双手死死箍住她,便愈发灼人。

    “顾晏?你病了,病的不轻!”

    崔黛归伸手要扒开他,“我去喊人来!”

    “......病了?”

    头顶一声暗哑轻笑,“是病了。”

    他终于放开崔黛归。

    却不起身,仰躺在台阶上,任绯色官袍铺成满地红影。

    崔黛归只觉这人话说得古怪,“病了怎不吃药?”

    说着一顿,“...是那日我推你落水之故?”

    她叹一口,“这几日都病着?快进屋罢,先喝口水。”

    顾晏这才起身,随她进了屋。

    屋内孤灯一盏,两人对坐。

    烛火下,顾晏脸上不正常的潮红愈发明显,脸庞也清减了些,比起从前更显锋利。

    他一身官袍,正襟危坐,茶盏却衔在唇边只浅抿一口就放下。

    目光低垂,虚虚望向那茶盏,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

    崔黛归见了,安心几分。

    瞧着倒没烧坏脑子。

    只是,愈发有前世那位权臣的影子了。

    顾晏,终究是屠戮皇族,做了本朝唯一的太傅。

    这一次,他还会走上从前那条老路么?

    崔黛归指尖兀地一颤,茶盏中碧汤轻荡。

    眼前这个面覆颓然病气的清瘦郎君,同前世那个割破喉咙血尽而亡的...是同一人。

    崔黛归头一回认真去想,顾晏他...会变成昭仪殿中那具冰冷僵硬的尸体。

    “......你那日说,我这里风好、茶香,说世间清欢,”

    崔黛归几乎屏住了呼吸,轻声问:“便是,也想好好过日子,祈求一个长命百岁?”

    女子柔婉的嗓音温柔落下,烛火也晃了一瞬。

    顾晏沉寂的目光便被这火光点亮,如孤灯骤燃,若枯木逢春。

    “你...答应了?”

    语气中竟隐隐藏了几分小心。

    崔黛归微愣,答应什么?

    “独占一人,囚于深山,你说过的,”

    那双点漆墨眸此刻亮得惊人,“来日方长。”

    “便你我一起,居于山间,长命百岁。”

    “......!!”

    崔黛归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就起身,奔出屋外。

    这人、这人果然脑子烧糊涂了。

    半点也说不通人话!

    张望四周,却还未见金枝回来。

    踌躇一瞬,再回屋时,顾晏已趴在桌上睡着了。

    这是有多困?

    她心下叹息一声,从榻上扯了薄被来替他披上,才轻手轻脚出了门。

    正要去寻大夫,却见夜色之中,陈仲实匆匆赶来。

    他身后跟着一个大夫,提了药箱,上前来也不多问,径直奔着房中顾晏去。

    陈仲实却停在了门口,往里望一眼桌上睡着的顾晏。

    转头对崔黛归道:“殿下若有空,听草民几句胡话?”

    崔黛归瞧着那大夫像是早知顾晏病情,便也放下心来。

    往外走了几步,下到院中树下。

    “陈郎君不记恨本宫抓了你来?”

    她淡声开口,“毕竟本宫色欲熏心,若得机会,还不知要怎么磋磨你呢。”

    “......”

    陈仲实一噎,气焰顿时消下几分。

    心中因着顾晏而起的迁怒也化作了一句讪笑。

    “殿下宽厚,未同草民计较。”

    他心知那日崔黛归抓了他来,便是想通过他打听顾晏。

    原本讳莫至深,如今瞧着顾晏那样子,他却不吐不快了。

    “顾晏此人,我在会稽时便认识他了。虽出自侍中显贵门第,却跟着姨娘过活,日子清苦交不起束脩,便偷替别人誊抄课业,慢慢练出一笔字来,连先生都赞叹,收入学堂。后来同学妒忌,诬他偷盗下狱,狱中板子打过,藤编笞过,不曾开口认下。”

    “只是出来后,学业上,再未得过第一,直至入上京会试,一举夺魁。”

    “......何不将那同学吿官?”崔黛归蹙眉。

    陈仲实摇头,“后来真相大明,那同学当众道歉,他却说不记得了。”

    “我初听闻时并不信,”陈仲实道,“后来才知,其实诬陷也好、才学也罢,他真的皆不在意。他仿佛,就像一缕孤魂,飘荡世间。就连朝堂之上,功名利禄,我也总觉他并非当真喜欢。”

    崔黛归听着,不由望向屋内。

    他当然不是真心谋求功名利禄,他活在这世间,大概只为埋在那座城下的枯骨。

    大概......只是不敢下去见他们。

    她心内叹一口气,问:“陈郎君同我讲这些,是做什么?”

    “殿下可知这几日他是如何过的?”

    陈仲实捂向自己胸口,“剑伤,手伤,于他皆是小事。奈何心伤,无论如何也过不了。”

    “那日,是我遣了羽林卫捉鱼,落水之事,同他毫无干系。”

    崔黛归猝然抬眸。

    “殿下拿他宫牌,他假做不知。殿下欲关边月成事,他暗助全力。殿下欲救父亲,他苦心部署——那封奏疏已奉在天子案前,和亲旨意不日赐下,群臣今早请命紫宸殿上,崔侯就要放出了。”

    “实不相瞒,和亲早在预谋之中。若非殿下,当另有其人,那人比殿下更可信、通武艺懂人心,也比殿下更可靠。”

    “我也不明白,要救崔侯,他有的是办法,何须要用殿下来做文章?”

    陈仲实皱眉,“以殿下身为人女和亲之功赦免崔侯,倒像是从头至尾,他都置身事外一般。”

    崔黛归垂下眸子。

    陈仲实不知,她却无法掩耳盗铃。

    如此迂回,只是因着她父亲,曾做过对不起顾氏的事啊。

    “这几日,他病着还不要命地处理这些事,我劝过多次,可他不听。”

    “不日不夜忙着,手中笔便未停下过。却连殿下饮食穿着,每日何时起,何时睡,叹气几声蹙眉几下,他都知道。”

    “相交十数年,未见他对哪桩事、哪个人执着过。”

    陈忠实轻叹一声,“除了殿下。”

    “我瞧得出,哪怕殿下杀人放火,他也只会从旁递过刀子,哪怕......殿下要杀的人,是他。”

    陈仲实终于道出心中忧虑,“我怕他,终有一日,会死在殿下手中。”

    “......”

    崔黛归抿紧了唇,半晌过后涩声道:“所以,你是要我离他远些?”

    “非也。”

    陈仲实摇头,“殿下如何做,都是殿下的自由。我只是以一己之私,恳请殿下,同他在一处时,不妨待他好些。”

    “若日后殿下终归要离去,和亲之时,我亦愿助殿下,彻底消失在他面前。”

    崔黛归一怔,定眸直视他,“你这样,难道就不残忍?”

    陈仲实却道:“人之一生,若得在意之人一时的温柔以待,也足够欢喜。”

    崔黛归蹙紧了眉。

    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阴阳一句:“他有你这样的朋友,当真三生有幸!”

    陈仲实闻言,却只是笑了下。

    当局者迷,殿下便是这局中迷津难度之人。

    人最怕的,便是日后。

    一日一日,习以为常后的日后。

    再踏入屋内时,顾晏还未醒。

    金枝也回来了,帮着崔黛归一起,将顾晏扶到床上躺下。

    他似陷入了昏迷,脸上红晕褪了些,身上也不如方才滚烫。

    崔黛归立在一旁看了会,吩咐金枝:“今晚咱们在侧间将就一晚罢。”

    金枝便出去铺床了。

    崔黛归看着床上的人,方才陈仲实的话又在脑海浮现。

    这一世,父亲无恙,他又怎会死在她手中呢。

    无稽之谈。

    不过无稽之谈罢了。

    可......崔黛归抬手覆上心口,底下心脏微微跳动,比寻常快些。

    那一番话,到底入了耳,入了心。

    她望着紧阖双目的顾晏,乌发斜垂,脸染嫣红,薄唇却愈见淡。

    绯色官袍松松系着,半截白皙锁骨若隐若现。

    美人如斯,覆了一层病气,孱弱得哪似朝堂之上,那位手掌大权断人生死的顾大人?

    可这样的人,却也能教自己随意冤枉了去。

    若他醒来,该当道个歉。

    只是,落水能更衣,风寒能吃药。

    唯独伤人之举,剜心之言,覆水难收。

    崔黛归不由低叹一口气。

    再抬眸时,却望见他胸襟前亮光一闪,似有什么尖锐之物。

    她想了想,怕硌着他,俯下身,伸手欲取出。

    手才伸过去,摸上衣襟,探入胸膛时,那人却眼睫轻颤一下。

    崔黛归并并瞧见。

    又往里探入几分,几乎就要触到他衣襟底下的肌肤。

    “咳——”

    一只手蓦地伸过来,遏住了她往里去的手。

    崔黛归猛然抬眸,一双诧异又惊慌的杏眸便对上了沉沉墨眸。

    那眸中疏懒倦意做不得假,却并无将醒之人的惺怔。

    里面一片清明,点滴戏谑之外,藏了无尽温柔。

    眼尾些许病态红晕,微一弯,噙了几分散澹笑意。

    “看了我许久......这是忍不住了?”

    崔黛归一怔,下一瞬,床上人翻身覆来。

    天旋地转之际,后背下已抵着那月白软褥,而身前,是一身红衣,眼眸带笑的顾晏。

    手指也在这一转中,勾到某物。

    轻轻一扯,一个拇指大小的物体从那绯色胸襟横飞出来,红绳牵引下,在两人之间晃荡。

    是块......白玉葫芦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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