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念,妄想。
皆为人之渴求,却无法被实现,转而化成困住人自身的执念。
……亦或是使人沉沦的虚妄幻想。
朱念双手托腮,望着那轮清冷的月亮,轻呵出一口气。
看着圆月边缘变得朦胧,她突然意识到,快到冬至了吧,该回家和爹娘团聚,一道搓黍米团子、吃蜂蜜枣糕……
哎,有点想家了。
“……不好,我给忘了!”
她手忙脚乱从小蓝中抽出一面边缘有些生锈的雕花铜镜,也不避着哪吒,对着铜镜小声呼唤:
“师父,师父!”
泛黄的镜面中,浮现出一张十五六岁的少女面容,眉目静若秋山,正疑惑地看着她,“……这位是?”
“我是朱念!你的好徒儿朱念!”
朱念急得压低声音,抓着通天镜的手柄直晃。“我中了易容蛊!哎呀,先不说这个,家中有没有收到朝歌传来的消息?”
“尚无。”
听张渺答完,朱念松了口气。“师父,你听我说……”
她解释了好大一通,张渺才听明白事情原委,玉骨扇一敲手心,“原来如此,阿念莫担心,消息应明日才抵达南土,我会事先禀明你爹的。”
朱念忙不迭点头,又听张渺轻声一笑,“这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如今倒长了一双沾满烟火气的手,回府后,不如先去厨房帮衬帮衬,也好叫你爹娘也尝尝你的手艺。”
朱念:“……”
都这种时候了,还要逗她吗!
她捏一捏脸皮,皱起塌鼻子,拖长尾音抱怨:“师父!那我这脸该怎么办啊?你可知这易容蛊要如何解吗?”
“蛊术与其他术法不同,需下蛊之人亲自解才可。”
张渺思索一番,手腕一甩,玉骨扇“唰”地展开。“若最终未能解开,我自会去通天道长处为你讨解药。你师尊在你幼时便见过你了,想必,是忍不了小奶娃娃变老嬷嬷的。”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笑音,那抹嫩黄身影随即消失在镜中。
“……”
又走得这么突然!
朱念将通天镜扔回小蓝里,无语望天。哪吒清冷的声线从空气中传来:
“——你的师父,可是观星仙子张渺?”
朱念缓缓转过头去,就见他端坐于屋脊之上,屈起一条腿,手肘搭于其上,月光照下来时,勾勒出清晰的轮廓,“……还敢说自己不是截教中人?”
“我是自由人。”
朱念挑眉,“若非要论从属,那我应属于西方教之人——‘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话音刚落,眼前飘过一小簇洁白绒花。
“雪棠丝!”
朱念眼前一亮,从屋顶上站起身。从摘星楼处,纷飞而来无数星点绒花,如飞雪直泻于四周的夜空之中。
她垂眸,一点绒花落于掌心,又立刻被夜风裹走,融于大片的雪绒潮中。
“故国生南色,琼英落御阶。绒飞疑雪至,心逐暗香来……”
少女低声吟唱着,旋而轻扬衣袖,裙裾流转如云。
这是一首思乡之曲,是南土的小孩子都会唱的民歌。此时伴随纷纷落“雪”,少女踮起脚尖,如逐花之风般,在青瓦之上,舞一曲对故土的缱绻思念。
月光淌在她身上,恍惚之间,那妇人之容又变回了那清绝容颜。
一侧头,一展颜,便是笑靥如花。
此情此景,少年静静望着。
正与那雪棠丝舞得投缘之际,朱念胸口忽然有什么开始发亮,透过粗布衣衫,闪烁五色之光。
……是她藏在怀中的上古奇石!
指尖也开始冒出闪烁的星光,越冒越多,直到双手都无法捧住。朱念心头一怔,冷不丁脚下一滑,身形刚一晃,腰侧已被一只灼热大手稳稳托住。
少年的面容悬在上方,在月色下看不清神情,声音沉寂:
“给我入梦丹。”
朱念忙揪着他的衣袍站稳了身子,低唤道:“小蓝。”
一方莹蓝光口中“咻”的掉出一个瓷瓶。
哪吒拧开瓶塞,毫不犹豫吞下一颗金丹。
雪棠丝越落越大了。
奇石流光溢彩,被朱念从怀中取出,捧在掌心。哪吒将大手亦覆于其上,星络从两人的手间不断溢出。
一阖眼,所有的画面便骤然隐去。
入梦了。
一只花斑白虎咆哮着,塌腰弓背,正朝着两人眼前猛地一扑!
——剑风一凌,寒光一掠。
一柄莹白冰剑直刺白虎的前肢肩胛处,皮毛被豁然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咆哮声戛然而止。
白虎庞大的身躯僵在原地,似是被这剑的气势惊住,竟往后缩了缩,猛地扭身隐入银白丛林之中。
“呼……
小少女长吁一口气。
刚一转身,便被几个族人纷纷上前围住,“公主、公主你可还好!”
“若非公主拔剑相护,我等今日必成虎食!”族中老者躬身致谢,言辞恳切,“多谢公主施以援手!”
另一个族人笑着拍拍老者后背,“阿翁,咱们公主才九岁,便有这般过人胆识与精湛剑术,真是我华胥一族天降的福泽,未来可期啊!”
头上插着斑斓彩羽的小娃娃满眼崇拜:“等我长大了,也要成为公主姐姐一样的勇者!”
“没问题的,阿石。”
小少女扬起一个稚嫩的侧脸,透亮的瞳仁中,闪烁着桀骜锐利之光。
“——守护族人,捍卫华胥荣光,本就是我们的职责!”
雪棠丝飘飘洒洒,似乎经由现实进入了梦中。
绒花一卷,便换了一副场景。
……室内暖光萦绕,墙上的萤石忽明忽暗,散发着暖烘烘的温度。
小风趴在一张兽皮软垫上,甩着两只脚丫子,娇声嚷着,“阿姐,阿姐,我的北海银鱼羹好了没?方才对付了一只大妖兽,现在肚子饿的咕咕叫呢。”
“急什么,先敷药。”
阿岚端着一碟水晶膏药朝她走来,在她的榻前坐下。“叫你逞能,明明受了伤却半点不吭声,硬是要等到人走光了,才肯回来哼哼唧唧地叫唤。”
“要是当着人的面喊痛,那也太没面子了!”小风皱皱鼻子,挤出一个鬼脸,被阿岚拍了下大脑门。
“躺好。”
腰侧瞬间漫起一片凉意,那锥心的刺痛逐渐缓和下去。
“这几日风停,妖兽都出来觅食了。偏生你胆大,只身去闯那幽丛密林,就不怕遇见大妖们捕食?”
阿岚的声音从她耳后传来。
她的指尖冰凉,触在皮肤上,却化开一道道暖流般,令疼痛丝丝散去。
小风昂着头颅,振振有词:“妖兽觅食,我族人也得耕种采摘啊,哎哟……”
虽被那伤口牵扯到龇牙咧嘴,她仍执拗地歪着脑袋,“若我为族中扫清隐患,族人们才好安心度日、自在生活嘛。”
“我知道。”
阿岚的动作更轻了一些,“我知道你是为族人,只是……”
一声叹息,话语却如浮于水面的风,迟迟不再落下。
“阿姐?”
小风不由转过头去瞅她,眨巴着疑惑的大眼珠子。
阿岚正专注地为她涂膏药,颊边垂落一丝墨发,便抬手轻挑至耳后。她身上散发出一股馨香,犹如冰雪里盛开的留兰。
——那是阿姐特有的味道。
清凉的、温润的,却总在自己生病时、或受伤时,变得尤为清晰。
五岁时她误食毒果上吐下泻,阿姐为她熬粥时;八岁时她在山林被凶兽抓伤,阿姐替她上药;还有一次她发烧到昏昏沉沉,甚至都有些不清……
可一闻到那留兰香气,她的心,便安定下来。
“无事,只是下次捕猎,记得提前辨清兽迹,莫要再这般莽撞。”
阿岚的语气平缓,替她轻轻掖好裙袍。“你是华胥氏万余族人的继承者,终有一日,也会担起守卫九州十族的责任……”
她故作沉吟,“实在难以想象那时之景呢。”
小风轻巧一翻身,大眼睛忽闪,面颊红红,“到那时,我必定会成为智勇双——哎哎——”
一团白色的什么东西“扑棱”一下窜上脸来。
她一个趔趄,挥舞着小手就朝后倒去。一只大手从捞住她的后颈,往上提溜了一分,却还未等她站稳,又猛地一撤,朝不远处的少女而去了。
小风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我听闻今日这小魔头吓退了一头雪纹白额虎,真是了不得啊。”
方才那手的主人——蓝发少年正凑在少女身旁,垂眸望着她的侧脸,掌心亮起一道墨蓝光芒,“别动,这水晶膏交由我净化便好,你歇着。”
小风无语,肩头的三尾小白狐正对着她猛猛一顿舔。
她拨开小狐的脑袋,忍不住吐槽,“阿久,你家主人可真会找机会来黏阿姐,明明受伤的人是我好嘛……”
小狐轻叫一声,似是应和。
“又用那寒冰了?万年冰魄蚀骨钻心,也就你这冰寒体质受得住。”
“……”
“瞧瞧,手都冷了。”
“……阿舟,你放开……”
“放心,我已用阿久的毛暖过手了,你摸摸。”
“……”
“很暖,是吧?”
小风撇过脸。
啧啧,真的没眼看。
朱念忍不住笑出了声。
雪棠丝又于眼前翻涌起来。
所到之处,赫然变成了一片旷野,伴随着人类的呼号,灵兽的巨蹄纷纷砸落在地面之上,激起的飞雪,犹如滚滚白色烟浪。
战势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