砌在江家孤坟另一边的土堆就显得小小一只了,木柱上刻了一个苏字。
是苏十娘的谁么?又为何堆在了江家边上?
谢聿礼盯着那小土坡,试图想让声音显得平稳,可再次回忆起当年之事,喉间还是溢出那基不可闻的闷声:“十二年前我偷偷回去的那晚在临平公府的后偏门寻到一个窝着哭的人。我问她为何要哭,是不是也在替江家伤心,她摇了摇头又点点头。”
“后来我俩就靠在后偏门烧的乌黑的墙外。她告诉我她叫苏云秀,来寻阿妹的。”
苏云秀的阿妹,叫苏云和。
二姐妹家在顺天府大兴县的一个小村庄里。
可是前一年村里闹了饥荒。
她们家中除了爹娘,就只有一个整日躺在床上不能自理的爷。
苏氏姐妹的娘早些年为了要个男孩逆生而亡,咽气时,产婆取出的胎分辨出的确是个男孩,可因临盆无果气绝而死。
之后苏氏姐妹的爹便大变性子,整日整夜的耗在赌桌上,把家里输的一贫如洗,更是要求苏氏姐妹去外头偷钱。
还扬言没拿到钱就要把她们腿打断。而每回带回来的钱不合他心意时便会遭受一顿毒打。
甚至最后连他老爹的棺材本都偷出去败了。
后来饥荒,苏氏姐妹的爹一晚去了赌场便再也没回来,苏云秀去寻人才知道那赌鬼老爹因钱在赌场闹事被人砍死了,一席卷扔乱葬岗去了。
苏云秀找到被狼吃空肚的老爹,草草将他埋了后赶回家,却发现阿妹跌坐在爷边上哭。
一问才知赌场的人来家中说她们爹欠了一股屁的债。他们在家里翻箱倒柜,把所有值钱的能用的都抢走了。
爷的药钱没有了,二姐妹看着空荡荡的家一时间痛哭流涕,想一头撞死好了。
但是哭归哭,擦干眼泪抹把鼻涕,二人就想着要赚钱去。
二人求爷爷告奶奶,把村里人都磕了遍,最后村里人看她们实在可怜,把所剩不多的粮食凑了些给她们。
那些粮食省着吃也最多维持七八日。
于是二姐妹合计了下,一人留在家中顾阿爷,一人夜里上山砍了柴白日就去城里便宜卖给那些富商家。
去的人是苏云和,如此一来身子吃不消、钱又攒的很慢,且外头的人看苏云和一个小姑娘,常欺负她。
苏家三人都饿的面黄肌瘦,骨瘦如柴,每过一息就觉得自己离死亡多了一息。
后来爷挺不过,没了。
苏云秀和苏云和看着只剩下最后一点的粮,每顿就吃几粒,反复在贝齿间碾压品味。
之后有一日苏云和送柴回来时带了一堆粮米,对苏云秀说自己遇上了贵人,以后都不用愁了。
那时饿的要死的苏云秀没有起疑,反而很高兴。
两姐妹立马煮了粥喝。
又过了一阵,朝廷下发的赈灾粮到了,大伙都无需挨饿,可苏云和在某一夜出去便再也没回来。
她在信中写下几个临时学来的七扭八歪的大字:“妹去挣银,姐勿念。”
苏云秀寻了村里的一个书生才知道苏云和去干什么了。
家中无人,她又寻不到阿妹,便想着自己也去赚钱,说不定能在城里看到阿妹。
不过阿妹没找到,倒是在前不久回家时拿到了一封信。
那送信的人给她念了信中的话。
是苏云和写给她的。
苏云和说之前是自己骗了她,她那日出去不是挣钱,是报早先给她们救命粮的贵人的恩,结果那贵人让她几日内吃胖一些便要把她送到京师的窑子里要去卖钱。
那时的苏云和才六岁,且因营养不良显的矮小。
这样一个孩子去了那种地方,不出一个时辰就得死。
不过苏云和幸运的遇到了一富家小姐,那人花重金买下她,把她带回家中。
那小姐看苏云和和自己一样小便让她做自己的玩伴,而为了保证苏云和的安全,便想苏云和以她家生子的身份留着。
苏家姐妹是民,若要成奴需身契。
苏云和就说自己的身契在家中,又把自家的遭遇说了一通,那小姐怜苏家姐妹遭遇,又说让苏云和的阿姐带着她两的身契一块入府。
苏云和还在信中说她的小姐待她很好,会把自己的糕点分一半给她,会给她一双银钗,会拉着她一起去听她祖父讲故事。
知道一切的苏云秀已经不能全部相信了,可她想见阿妹,又想着若是真的,那她和阿妹也算是因祸得福。
毕竟苏云和以自己的命为路熬过饥荒后,苏家只剩下两个女童。
这在当时会受到怎样悲催的折磨都不知,能得一小姐的庇佑,哪怕为奴为婢,哪怕她骄纵跋扈也无妨,至少不会死了。
于是收拾妥当后的某一日,苏云秀徒步走去京师。
可那几日不知为何京师禁无令牌者出入。
苏云秀就在京师城墙外等了一日又一日,终于在半月后,她进到朝思暮想的京师。
坐在城墙的这些日子,她看着身着华服锦绣的人进进出出,听着那些人说着自己听不懂的但应该很昂贵的东西。
有人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将不合胃口的糕点扔下,她赶忙爬过去偷摸着闷头塞了一块在嘴里,甜滋滋的,比他吃过的所有东西都要好吃。
于是苏云秀就在想阿妹现在肯定在小姐身边吃着点心穿着花袄睡着小床,幸福极了!
她就想啊盼啊,自己也赶紧去过那样的生活。
等真入了京师,苏云秀立马去打听信上说的临平公府的下落,没人和她说,她便想着去找官老爷,但站在衙门前看着那些威严的人时她就害怕的跑走了。
最后,她终于在一个老妇嘴里得知临平公府在哪。
等她找到时,临平公府早就塌了。
一瞬间的信念不见,苏云秀甚至觉得是自己找错了。
她在后门坐了两日,第二日晚,忽然有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少年走到自己的身边。
他问她为什么在这,问她是不是替江大人伤心。
苏云秀说她不认识什么江大人,她是来找阿妹的。
谢聿礼的声音很淡很轻,连同林间风一并浮过众人的心:“我和她说江家犯了事,已经没了。她便问我她阿妹呢,我说也没了。”
“她不信,说要去衙门找她阿妹,我怕临平公府刚出事不久这人自寻死路触上头的底线,便把她留住,跟她说了一夜的道理。”
“后来她问我临平公犯了什么事,我还没说话她就又摇了摇头,说临平公府的小姐那么心善,临平公还会给她们讲故事,怎么可能犯罪?她说她不信。”
“我说我也不信,我问她接下来怎么办,她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我就说我可以给她一处安身之地,可她要替我做事。”
苏云秀连问都不问就点点头,那个少年惊讶极了,问她不怕他是坏人把她抓走吗?
苏云秀仍旧摇摇头,说她的命是阿妹换的,她阿妹的命又是临平公府的小姐救的。如果没有这些,恐怕她早就死了。
所以她如今拼命的也想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只有活着才能知道她阿妹究竟是怎么死的,哪怕活着受罪她也不怕。
何况,她觉得眼前这个好看的少年绝对不会害自己,因为他能花大半个晚上的时间给自己讲理。
“后来我就借我爹的名义把她安置在翠袖坊生活,名为苏十娘,让袄娘照顾她,等她大些便做个清倌给富贵人家弹曲套话。”
从前的经历说完,几个人一点声音都没有。
谢聿礼望过去,只见一边的常熙明正望着江家的木柱发呆。
姜婉枝心里难受极了。
她本就最看不得人间疾苦,在她视角里,苏家姐妹好不容易能活下来,却好似上天给她们开了个短暂的玩笑,最终物是人非,天各一方。
朱羡南沉思了一会,忽然抬起头问谢聿礼:“苏云秀去的晚,那苏云和的身契还没落在江家,当年处理此事的官员可有记录一具没有身份的尸体?”
江家上下一百一十一口人里,可有多出来一个?
朱羡南生的晚,对这些事不像本就在追查的谢聿礼一样熟悉,但有个监察的哥在也略听过一二,他就没听谁说过当初江家还有活着的人又或是什么可疑的人。
谢聿礼摇了摇头:“没有。所以我也想过是不是那日苏云和正好去了外头又或者当夜逃了出去。”
“这些年我同样在暗中找寻苏云和的下落,可从未真的寻到。”谢聿礼叹了口气。
那真是奇了怪了。常熙明心想,好端端的一个活人怎么就不见了。
苏云和若是还活着难道不会去找她姐吗?
姜婉枝吸了吸鼻子: “所以这坟是苏十娘堆的?”
谢聿礼轻声嗯了下,随后说:“苏十娘说她感激临平公府,感激那位小姐能让她的阿妹在最后时光中有了温情幸福。就算是黄粱一梦,就算她的阿妹是死在了窑子里的,可上天既让她寻到临平公府,她就想帮我,也想去找当年的真相。”
什么真相呢?是临平公科举舞弊的铁证后一夜之间忽然被人灭了族。
这是个悬案,到了如今都没有一点消息,就连如今的宣孝帝都不让三法司的人继续查下去。
“那那个救了苏云和的小姐是谁?”姜婉枝又问。
谢聿礼的眼神中没有了往日的神采,看着中间的土坡,声音很轻,好似在怕吵醒了谁:“阿烟。”
“阿烟?”两道声音同时出来,姜婉枝是带着疑问,而常熙明的声音却很轻,心口一瞬间的泛痛,好似被人抓住命脉。
她猛地深吸一口气,微晃脑袋,这名字……她好像在哪里听过。
夜晚的林子里很暗,常熙明半垂着头,没有人注意到她的不同寻常。
索性那疼痛是一下的事,常熙明就当被狗咬了一口,恢复平静的抬起头来看向谢聿礼。
正好对上他沉沉目光,同时,面前的人张开了嘴:“江大小姐。小字阿烟。”
常熙明的心咯噔一跳,又觉得心口疼了。
常熙明:“……”她总不是被这个男人迷了心智,看到他喊着自己原先未婚妻的名字而吃味吧。
那可太诡异了。
常熙明蹙了蹙眉,试图将脑中诡异的画面忘记。
几个人又沉默了好一会,最后谢聿礼看天色不早了,让大伙转过身原路走。
正要走的时候,朱羡南侧过身借着月光随意一瞥,忽然觉眼前银光一晃,他伸头看过去,立马指着罗家那小坟边说道:“那是什么?”
话落,也不等其他人反应,他往道侧松散的土壤上一踩又一扑,很快勾到那东西,紧接着身子受斜坡影响又让他滑了下来。
姜婉枝看着在眼前“上蹿下跳”的朱羡南顿时无语:“郡王殿下,您能稳重些吗?您这样子我怎么给你找姑娘家?人姑娘跟着你不遭罪?”
朱羡南爬起来抖了抖衣袍上的碎土,难得没回怼姜婉枝,而是摊开手心。
众人望过去,只见一支被打磨的极细的银簪末用两颗玉珠吊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展翅蝶来。
“发簪?”姜婉枝奇道,“这罗家的坟里祭的还有女子?”
她们一开始都以为是罗宇。
常熙明看到罗就想到罗宁真,这会银蝶发饰搁在罗家坟边她脑中一闪而过一个画面,她立马拍手,睁大眼睛说:“银蝶!我第一次遇见罗宁真时,那掌柜的给我们拿来了一对银蝶羽钗,罗宁真见了就失神了。”
这细节来的让人有些不可置信。
且说罗家兄妹三月初一和杨志恒一起来祭拜人就已经很奇怪了。如今还在罗家的坟上找到罗宁真似乎也很熟悉的银蝶发簪。
“罗氏兄妹的身份得再查查。”谢聿礼接过那银蝶发簪,沉声说。
众人点了点头,最后环顾了下周围,见没什么奇怪的东西便准备下山了。
谢聿礼跟在最后,经过江家的木柱时,侧身站直,俯身拜了拜。
等他再次直起身要走时,便见到身前的三人也不知道何时折返回来,冲着江家土坟的方向拜。
谢聿礼的心蓦然收紧,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周身晃动着。
她们平日里没他这样不苟言笑,闹腾顽皮的很,可总在某些瞬间能给他沉寂的心灵渡上一层涟漪。
不用他多说,她们也会用行动告诉他——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你说的话我们都信你,所以你尊敬的人我们也会敬重。
二十岁的少年,垂下眼,覆睫羽下,染了一层湿意。
林间风一揽,许久没这么多人祭拜的三坡土坟在后半夜恢复了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