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出来?”
辜月在空间里断定他有能力出来,但他没有,反而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这让她很费解。
为什么不出来?
裴送青此刻也回答不上来,是因为自己想等姐姐回头?
是因为他甘愿沉沦在与她有关的任何羁绊里,哪怕是在这种痛苦之中?
还是因为他想用这种自毁的方式,赌姐姐会不会有一丝动容?
这些无法宣之于口的理由,在辜月这双毫无情感的眼睛注视下,显得多么可怜。
裴送青猛地闭上了眼睛,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想压下那骤然涌上的混杂着委屈、痛苦和酸楚。
但失败了。
一滴滚烫的液体,还是不受控制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挤了出来,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混入血污之中。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裴送青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肩膀开始无法自控地微微颤抖,紧抿的唇瓣也在细微地发着抖。
那无声落泪的样子,比他之前任何疯狂的嘶吼都更显得破碎。
而辜月依旧蹲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哭,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
片刻后,等他剧烈的颤抖稍稍平复,只剩下无声的泪流时,辜月的目光转向了滚落在一旁的那个乌木盒子。
她伸手将它捡起,打开。
里面空空如也,只有那个模糊的压痕。
她仔细观察了片刻,手指轻轻抚过那压痕的轮廓,眼神专注,似乎在回忆。
然后,在裴送青朦胧的泪眼注视下,她合上盒子,将它轻轻放回了裴送青手边的地面。
辜月没有拿走盒子,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转身朝厅堂外走去。
“姐姐……”裴送青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用尽力气想撑起身体,却因为脱力和伤势再次软倒,只能发出沙哑的呼唤。
辜月的脚步在门口微微一顿,但没有回头,只有清冷的声音传来:
“你需要休息。”
说完,她便彻底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
夜色深沉。
清微观隐匿在群山之中,万籁俱寂,院中道士皆已入睡。
下一刻只见一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出现在“清微观”大门外。
辜月抬眸看向黑夜里的“清微观”牌匾,而后无声无息地越过围墙,潜入了道观深处。
辜月来到了当年惨案发生的那个院落,还有那间属于师母的房间,这里承载了她太多记忆与过往。
她在黑暗中静静地站着,目光缓缓扫过房间里每一件熟悉的旧物。
然后她走到房间一角,蹲下身,手指在某块地板的缝隙处轻轻叩击了几下,动作非常熟练。
但看起来那里似乎并无异常,她而辜月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随后,辜月退出房间,来到院落中央那棵早半枯的柏树下。
月光凄清地照在她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看清来孤寂的影子。
辜月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还没触碰到那干裂粗糙的树皮。
“谁在那里?”
一个带着睡意和警惕的女声突然从侧后方响起。
是一位起夜的道士,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模糊看到柏树下似乎立着一个从未见过的清瘦身影。
就在道姑话音落下,辜月的身影瞬间在原地消散,任何痕迹都没留下,仿佛她从未出现过。
只剩下那半枯的柏树,和洒落一地的冰冷月光。
道姑疑惑地眨了眨眼,走上前几步,树下空无一人。
“眼花了……?”她喃喃自语,裹紧了衣服,带着一丝莫名的寒意,匆匆返回了房舍。
夜色重归寂静。
而在十大家宅邸内,裴送青在药物和自身虚弱的作用下,陷入了一场深沉的噩梦。
梦中,他变回了那个无助的幼童,躲在裴家祠堂厚重的帷幕之后。
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他透过帷幕的缝隙,惊恐地向外望去。
月光透过祠堂的高窗,惨白地照亮了景象。
他父母的身体倒伏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下是大片暗红的血迹。
而站在他们中间的,是辜月。
不,应该是那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裴召歆”。
姐姐背对着他,身形在月光下拉得很长,然后缓缓地转过身来。
她的脸上手上都沾满了黏稠的鲜血,此刻只见一滴血珠正顺着她的下颌线滑落。
但是裴召歆没有平日的空洞,也没有丝毫慌乱,反而挂着一抹阴森的笑意。
那笑容扭曲了她清丽的面容,让她看起来像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姐姐的目光,穿透帷幕的阴影,精准地锁定了他。
她抬起沾满鲜血的手,慢条斯理地抹去脸颊上那一道血痕。
姐姐看着他藏身的方向,嘴角那抹诡异的笑容加深了,声音清晰地钻进他幼小的耳膜:
“小送青……躲在那里做什么?”
“你的父母都躺在这里了,你怎么不……下去陪他们呢?”
她歪着头,像是在思考一个有趣的问题,随即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笑容更加疯狂:
“哦,不……”
“我怎么舍得让你就这么死了呢?”
“我要你活着……”
“好好感受一下,独自一人活在这世上的……幸福。”
那“幸福”两个字,被她用一种极致嘲讽的语气念出,就像一个恶毒的诅咒。
“不──!”
幼小的裴送青在帷幕后发出无声的尖叫,巨大的恐惧和恨意淹没了他。
……
裴送青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他的心脏剧烈绞痛起来,冷汗瞬间浸透全身。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眼前似乎还残留着父母倒在血泊中的画面,以及辜月那张沾血狞笑的脸。
梦境带来的剧烈情绪冲击,让裴送青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
窗外,天色依旧未亮,但他再也无法入睡,那个噩梦将他牢牢锁在过去的仇恨与对辜月复杂的执念之中。
父母“死不瞑目”的惨状与辜月“残忍”的诅咒,在他脑中反复回放。
天光微亮,晨曦尚未完全驱散黑暗。
江衍之和解芒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裴送青已然穿戴整齐,坐在窗边阴影里的样子。
“我要去‘忘忧’便利店。”裴送青站起身,语气平静得有些异常。
“你的身体……”江衍之上前一步,眼中满是忧虑,她敏锐地察觉到裴送青此刻的状态比昨夜更加不对劲。
裴送青抬手止住了江衍之未尽的话语,苍白的脸上缓缓扯出一个未达眼底的笑容,反而让他那双幽深的眸子显得更加晦暗难明。
“我只是……”
他顿了顿,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温和感:“想去和姐姐说说话。”
裴送青微微偏头,望向了某个未知的方向,语气里掺入亲昵的埋怨:
“毕竟,我这个做弟弟的,还不知道她每天……在哪里‘上班’呢。”
此刻的江衍之和解芒是彻底知道,现在的裴送青看来病的不轻。
怕是因为昨天空间里他姐弟俩之间发生了什么,或者是他昏迷后做了什么梦
让此刻的裴送青看起来毛骨悚然。
还没等两人嘱咐什么,裴送青笑眯眯地拿起外套离开房间,开车驶向忘忧便利店。
“忘忧”便利店内,辜月绕过货架,走向角落里那台自动贩卖机。
“嗡——”
贩卖机内部发出低沉的震动,整个机器缓缓向一侧滑开,辜月身影没入其中,机器随即悄无声息地滑回原位。
辜月没有直接去查察司找陆判,而是拐向了另一条更阴森,弥漫着无尽哀嚎的通道。
在一间由特制栅栏封锁的囚笼前,辜月停下了脚步。
叶萦心的魂魄被沉重的锁链束缚着,她抱着膝盖身体微微发抖蹲在角落。
感受到辜月的气息,她才缓缓抬起头,脸上是一片空茫的死寂。
“你来干什么?”叶萦心的声音嘶哑。
辜月站在栅栏外,看着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突兀地问:
“你和你的丈夫,在外面是别人眼中的恩爱夫妻?”
叶萦心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嗤笑,带着浓浓的自嘲:
“恩爱?是啊……举案齐眉,夫唱妇随,不知道羡煞多少人。”
“关起门来呢?互相怨怼,指责,恨不得对方去死……却又死死绑在一起,谁也别想好过。”她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向虚空。
叶萦心的话瞬间打开了辜月尘封的记忆深处,她想起了裴家那座华丽的宅邸,想起了她的养父母白茹和裴霖。
外面是人人称羡的十大家模范夫妻,胎光与爽灵的强强联合。
关起门来,却是无休止的冷战、互相贬低,以及将所有对生活和彼此的不满,变本加厉地倾泻在自己孩子身上。
“为什么……不分开?”辜月问道,这是她很久以前,看着那对怨偶时就存在的疑问。
叶萦心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变得尖利:
“怎么分?利益、家族、脸面早就缠成了死结!离了他,我算什么?他离了我,又能好到哪里去?谁都别想独活!”
她的状态有些癫狂,锁链哗啦作响,爬到栏杆边上看着辜月:
“我杀了他,我以为终于解脱了。可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觉得喘不过气?”
她捂住脸泪水从指缝渗出:“我甚至有点想他、你说我是不是疯了?”
辜月静静地看着她崩溃。
叶萦心此刻的痛苦扭曲和无处可逃,与她记忆中白茹偶尔在深夜流露出的那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绝望,何其相似。
怨偶……原来是这样。
互相折磨,至死方休。
就连死亡,都无法真正斩断那扭曲的羁绊。
叶萦心抬起头,看着辜月淡漠的侧脸,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还想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
可她等来的,只是辜月一个不明所以,好像是自语的轻微点头。
然后那个黑色的身影便毫不犹豫地转身,融入了通道尽头的黑暗里。
没有审判,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怜悯。
叶萦心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所有未竟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化作了的哽咽。
那最后一点微弱期盼,希望被理解的星火彻底熄灭了。
她瘫坐在冰冷的囚笼中,锁链沉重。
可过了一会儿,一种奇异扭曲的笑容却缓缓爬上了她的嘴角。
她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荡的囚室里回荡。
“呵…呵呵。听说……像我这样的,死后都会下地狱,是吗?”
她抬起头望着虚空,眼神在此刻却偏偏很亮。
“那正好。”
“投胎成人……太没意思了。”
她慢慢收拢膝盖,将脸埋了进去,只剩下肩头细微的颤动,低语道:
“人间……才是真正的炼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