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曲折，云雾缭绕。

    赵璃茫然地站在山崖边，他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突然到了这里。但他可以肯定，对面就是姬玄所说的玉戟山，他抬头就能眺望到掩映在林子里的宅院一角——那是刘夫子得长生的地方。

    奇怪的是，无论走哪条路，他最后都绕回到了原地。起初他以为山路相似，他看花眼了。他不信邪地在经过的地方都做了记号，每次走到记号处，就往先前相反的方向走。可兜兜转转，他始终没有找到出路。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鬼打墙？”这么想着，赵璃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若真是这样，他可能会一直被困在这座山里。不行，即便不能得长生，也不能被困在此地！他咬咬牙，继续找路。

    这么来回绕了几次之后，赵璃看见前方山林中有一座黄色墙面的房子。房子不算大，房顶有白烟飘出，那味道他很熟悉，是庙宇中的香火。既然有香火，说明有人！赵璃狂喜，加快步子地向那座庙走去。

    还未靠近黄墙，一位穿着华丽衣裙的女子从庙中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两名侍女。那女子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她梳着高髻，姿容绝美，走路时衣袂被风吹起，仿佛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仙女。赵璃看得痴了，忘了迈步。

    侍女看见赵璃，恼怒：“你这狂徒，竟这样盯着别人看，太无礼了！”

    赵璃贵为天子，从未被人这么呵斥过，他顿时愣住了。不过他没生气，而是上前向那高髻女子行礼：“抱歉，我并非有意冒犯姑娘。我在这山中迷路许久，看见这里有人，一时诧异。”

    高髻女子笑了笑：“山中多雾，确实容易迷路。公子这是要去哪里？”

    赵璃语塞，没想好怎么回答。

    高髻女子没有刨根问底，又说：“我家就在附近，公子若不嫌弃，可以去寒舍小坐，吃顿便饭再走。”

    赵璃自然不会拒绝。走了这么久山路，他又累又饿又渴，并且十分绝望。眼前三位女子的出现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更何况那高髻女子容貌无双，比他以往见过的任何女子都要好看，他无法拒绝她的要求。

    一路上，高髻女子和赵璃轻松地聊着天。她说她叫阿玉，和姐姐一起住在这山里，姐姐前阵子出门会友去了，眼下只有她和侍女在家。赵璃没有透露自己的身份，只说来寻访朋友，不慎迷路了。

    到了地方，赵璃惊讶地发现，阿玉的家就是他要找的山中宅院。他不禁好奇阿玉的身份，莫非她就是宴会的主人？可是根据姬玄的转述，阿玉的年纪和长相不太像刘夫子口中那位雍容华贵的女子。

    阿玉没注意赵璃的心事重重，以为他只是累了。她吩咐侍女准备一桌酒席，好好招待赵璃。眼看太阳落山，她好心留客：“天色已晚，山中有野兽出没，赵公子今晚就在这里歇下吧。我让侍女为你准备客房。”

    “那就多谢阿玉姑娘了。”赵璃求之不得。既然已经确定这里就是他要找的地方，哪怕阿玉不开口，他也会找借口留下来的。而且在找到“长生果”之前，他都不能离开。刘夫子说他足足吃了几百个长生果，那是不是意味着，吃下的果子越多，获得的寿命就越长？

    晚饭很快就准备好了。虽然只有赵璃和阿玉两个人用餐，但侍女们还是准备了一大桌食物，其中有些果子是赵璃从未见过的。

    侍女为赵璃斟满酒，阿玉向他举杯：“能来这玉戟山做客的都是有缘人，赵公子，请。”

    赵璃举杯，一饮而尽。

    喝了半晌，赵璃才发现阿玉喝的酒跟他不是同一种，他好奇：“阿玉姑娘喝的是什么酒？闻着似乎有股清香。可否让赵某试试？”

    阿玉有些为难，她想了想，勉强同意：“可以是可以，但这不是一般的酒，公子只能喝一杯。”

    赵璃想问为什么只能喝一杯，但主人这么说了，他不好意思多说什么。

    侍女也很谨慎，她只给赵璃倒了浅浅的一杯。赵璃闻了闻，只觉得香飘四溢，光是闻着就能足以令人陶醉。他品了一口，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他还从未喝过这般滋味的美酒，皇宫酒库中那些所谓的贡酒，跟这杯中酒比起来，根本上不了台面。

    阿玉见赵璃陶醉的样子，生怕他还想讨这韶华酒喝，她赶忙夹了一块肉给他：“公子别光顾着喝酒，你今天走了这么多山路，还是多吃些肉吧。”

    “多谢姑娘。”

    “不必客气。我说过的，来到这玉戟山的都是有缘人，公子如果喜欢这里，不妨多住些时日。山中景色宜人，明日我带公子四处逛逛。”

    阿玉的声音如山间泉水，清澈动听。赵璃痴痴地看着她，不知是不是酒的缘故，他脸色有些发烫：“好。”

    阿玉被他盯得害羞了，低下头：“公子为何这样看着我？”

    “阿玉姑娘，我……”赵璃眼神躲闪，心慌意乱。

    二人各怀心事，一顿饭吃得极其暧昧。过了没多久，阿玉说喝酒喝得头晕，想回房休息，她让侍女带赵璃去客房。

    阿玉离开后，赵璃找了个机会问伺候他的侍女，为什么他不能阿玉喝的酒。侍女支支吾吾，只说喝多了会出乱子。

    “会出什么乱子？”

    “我们元君喝的是韶华酒，那是用韶华果酿的。公子只需记住，不论是韶华果还是韶华酒，您都不能随便入口。”

    侍女言尽于此，不论赵璃怎么打探，她都不愿再多透露半个字。

    赵璃只好作罢。他大概猜到了，侍女所说的韶华果就是他要找的长生果。

    这一夜，赵璃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不曾想一合眼就入了梦。或许是走了太多山路，或许是喝了酒，又或许是遇见了阿玉……梦中，他和阿玉在这玉戟山的宅院中成婚、生子，白头偕老。

    第二天早上赵璃醒来，那个梦还是清晰地刻在他脑子里，仿佛真实发生的一般。他懊恼不已，觉得这样对阿玉很无礼，却又无法停止思念她。他用凉水洗了把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姬玄好不容易才想办法送他来到这玉戟山，当务之急是找到韶华果，而非遐想男女之情。

    天刚亮，山间云雾升腾，宛如仙境。赵璃在宅院四周走了一圈，还真找到了那棵神奇的树。约有五六人合抱粗，开着紫色的花，一边长叶一边开花一边结果……这应该就是韶华果了！

    赵璃兴奋地摘下了一个韶华果，那香味跟昨晚的酒香是一样的。他迫不及待咬了一口，只觉得甘甜爽口，甜美多汁。趁着四周无人，他一口气吃了五个。

    接下来的日子里，赵璃一得空就来这韶华树下摘果子吃。他听那侍女提过，一坛韶华酒是用三百个韶华果酿成的，他悄悄跟着侍女去了酒库，将自己平日喝的那坛酒换成了韶华酒。想那刘夫子从南梁活到如今，足足有五百多年，倘若他比刘夫子吃更多韶华果，是不是意味着他能活得更久？

    贪念的火苗一旦燃起，只会越烧越旺。

    赵璃很享受当下。除了如愿找到韶华果，他最开心的事就是遇见了阿玉。他喜欢阿玉，阿玉也喜欢他，两情相悦，男欢女爱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事情的发展几乎跟他那日的梦境一样，假如他选择留在玉戟山，梦境就会变成现实。但是他很清楚，他迟早是要离开的。

    在玉戟山待了一个月后，赵璃向阿玉提出，他得回家了，不然家人会担心他。也确实如此，他若再不回去，朝中怕是要大乱。姬玄再有能力，天子长期不上朝也说不过去。

    阿玉很难过，挽留了赵璃好几次。她说她舍不得他，这一分别，恐怕以后就没机会再见了。

    “不会的阿玉，我会思念你，我也一定会回来找你。”赵璃说，“不如你跟我一起回去？等你什么时候想家了，我再陪你一起回来。”

    阿玉摇头：“我不能离开玉戟山。赵郎你这次下山，我们的缘分也就尽了。只盼赵郎心中有我，能时常记得我。”

    “我怎么可能会忘记你。”赵璃眼睛有些酸涩，他对阿玉充满了不舍。他说：“等我回家处理完事情，一定会回来找你。”

    阿玉笑笑，没有再说什么。

    赵璃循着记忆中的路离开了玉戟山。玉戟山外依旧是连绵起伏的山，鲜有人烟。赵璃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直到天黑才看见一个村子。村子里的人衣着打扮非常奇怪，他以为是乡村偏远的缘故。直到第二日去了镇上，他才意识到事情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街上走着的形形色色的人，不论男女，穿衣打扮都不是本朝样式。

    赵璃慌了，心中有个不好的猜测。他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买了一匹马，快马加鞭去了最近的州县。可越是到了繁华的地方，那种不安感就越强烈。岂止是百姓的衣着变了，他们住的房屋，吃的食物，甚至说话的方式……全都跟他生活的朝代不同。他向不同的人打听现在的年号，得到的答案是相同的。按照那些人所说，赵璃算了算，竟然离他生活的朝代过去了四百多年。

    赵璃心一沉。他曾在古籍上见过各种志怪故事，比如《幽明录》中记载，东汉的阮肇、刘晨二人在天台山遇见仙女，与仙女结为了夫妇，半年后二人下山，惊觉时间已过去百年。如今，他的经历和阮刘二人相比，几乎如出一辙。

    赵璃终于明白，为什么刘夫子始终不肯承认自己得了长生，因为他根本就没得长生，他只是一下山就来到了五百年后。

    “难怪阿玉不让我吃韶华果。”赵璃心中满是懊悔。

    这一个月内，他喝了一整坛韶华酒。侍女说一坛韶华酒是用三百个韶华果酿的，加上他吃的一百多个果子，正好是四百多个。原来，一个韶华果代表一年时间，而非一年寿命。他和刘夫子一样，因为一时贪念，吞下了自己的数百年光阴。

    捋清这一切，赵璃立刻翻身上马，沿着来时的路狂奔。他必须回到玉戟山，找到阿玉。这世间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什么都没有了，他不能再失去阿玉。

    赵璃从州县回到镇上，从镇上回到村子，从村子回到山里。然而，就像当初在山林里遇到的“鬼打墙”一样，他依然兜兜转转回到了原点。他走了整整三天，身上的干粮和水都耗尽了，但再也没看到黄墙的房子，也没有衣着华丽的高髻女子款款向他走来，为他引路……

    赵璃明白了，没有阿玉引路，他是找不到玉戟山的。那本就是虚无缥缈的方外世界，岂是他一位凡人能找到的？他沮丧地去村里借宿了一晚，第二日又策马去了州县。他当掉了身上唯一值钱的玉坠，换了些银两，找了间客栈安顿下来。

    可是赵璃没有想过，他是锦衣玉食惯了的的人，即便他能忍受州县贫乏的生活，他的钱也不够支撑他在这里生活下去。他尝试过摆摊替人写信，也卖过字画，但是买笔墨纸砚花的钱远比他赚的多得多。

    半个月后，赵璃身上的钱已经花得精光，还拖欠了客栈掌柜三天房钱。掌柜忍无可忍，骂骂咧咧把他赶了出去。街上的行人围过来看热闹，听说他在客栈白吃白住，都跟掌柜同仇敌忾，骂他缺德不要脸。

    如今已是数九寒天，外面下着大雪，赵璃哆嗦地走在街上，无处可去。夜晚他在破庙借宿，好几次被乞丐赶出来，怪他抢地盘。他饥肠辘辘，头晕眼花，两日后晕倒在了路边。因他一身污泥，人们只当他是个乞丐。偶尔有好心人路过，扔一两个铜板在他身边。

    赵璃躺在地上，看着眼前的铜板，他只觉得无限悲哀。这就是他想要的长生吗？他堂堂一国之君，为了虚无缥缈的长生居然沦落到这步田地。他还不如刘夫子，刘夫子好歹能靠手艺养活自己，他却沦为了街头乞丐。

    肚子又咕咕地叫了几声，赵璃盯着铜板，心中涌起一股耻辱感。可再大的耻辱感都敌不过肚子饿，他快三天没吃东西了。他哆嗦着伸出手，抓住了那几个铜板，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刘夫子可以好好地在不属于他的朝代活下去，他为什么不可以？他不能认命。他有治国之才，即便朝代变了，焉知他不能有一番作为？

    赵璃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巍巍颤颤，朝着街口的包子铺走去。包子铺的老板娘正在蒸大肉包子，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香味，他馋了好久了。他手里的铜板可以买两个肉包子，真好，他能吃饱了。

    在离包子铺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一个混混冲了过来，抢走了赵璃手里的铜板。赵璃急火攻心，卯足力气去追那个混混。那是他唯一的钱，没有那几个铜板他可能会饿死，他不能死在这里……

    “你站住，你还我钱！”赵璃边喊边追，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居然追出了好远。

    混混跑到无人的地方，忽然停了下来，对着赵璃不怀好意地笑。赵璃往四周看了看，原来这里有他的同伙。他警惕：“你们想干什么？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抢劫，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个屁！不就几个铜板吗？老子肯拿你的钱是看得起你！”混混冲赵璃啐了一口。他一挥手，几个同伙一起上，冲着赵璃拳打脚踢。

    赵璃被打得五脏六腑都仿佛碎了一般，浑身疼痛，他的头上、脸上，全都是血。几个混混见他奄奄一息，担心闹出人命，一溜烟跑得没影儿了。

    赵璃趴在地上，鼻子里都是血腥味。身下的雪地一般是污泥，一半是他的血。在疼痛的侵袭下，他哪里还有饥饿感，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脑袋快要裂开。他有种强烈的感觉，他是不是要死了？

    长生。长生……赵璃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泪水混着血水往下淌。这就是他追求长生的代价吗？可笑啊！

    眼前一片模糊，眼皮也越来越重……赵璃不想就这么死在路边，他想睁开眼睛。就这么努力了好几次，他突然能睁眼了。可是眼前没有雪地，没有血污，只有熟悉的寝殿，摆在他面前还是那扇熟悉的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