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分两路

    ——“小感在那边,柚月,它身上的颜色好淡,柚月,我把它带出去晒月亮。”

    “等我一下,义勇,我很快回来。”

    女孩摁了摁眉心,撑地站起来:“皎皎,你知道小感这是怎么了吗?有没有危险?”

    “它身上的灵气几乎全没了,我不知道,但它现在还保持着灵形,应该不会消散。”

    在皎皎说话的间隙,女孩已经走到了它指的地方,映入眼帘的是一小点暗淡的紫藤花灵,似乎比先前小了一圈,没有声息地缩在地上的一角,她伸手抱起,随着皎皎的指令,把它放在月光照耀的地方。

    村庄依旧无比寂静。她驻足遥遥的望了一圈,转身跑回屋子里。

    是否有别人遭到了袭击?

    是否还有其他这样似人非人的怪物?

    她并不对这座村子的构成一无所知。

    在这个实行全民征兵制,正处于工业化的国家,青壮年因为兵役和工厂而在农闲时刻纷纷外出,村里大多数人家只剩下老人,妇女和儿童。

    她并不熟悉村里的路,只在过去的聊天里知道東村哥家在村子的西边,隔壁几户人家都是年迈的老人。

    怎么告知他们,怎么寻求帮助,她去吗?把义勇和茑子姐姐扔在这里?

    ——柚月咲的脚步在厨房前停下了。

    无数纷杂疑虑放在一边。她快步跑进去,目标明确地找到了刀具,已经有些年头的刀柄有些磨损,柚月咲拎着刀回到了房间。空气依旧安静,谁也没有醒。

    她比划着刀的落下的位置。

    砍下去吗?

    早知道学着杀鱼了。

    学杀鱼也没用吧。

    ——等等,不行。

    胡思乱想那一瞬间在她脑海里奔涌,最后停在她所见到过的,生命的垂死挣扎里。

    受伤,疼痛,乃至对生命的威胁,总会使生物爆发出难以预测的力量,从人到动物,无一例外。

    她有把握自己能一击毙命吗?

    假如只做到砍伤,而使昏迷的恶鬼苏醒呢?

    冷汗顺着额头滴落,她握着刀,茫然无措。

    先前按捺下的思绪重新浮现。

    要去找人吗?

    茑子姐姐身上没有伤口,但始终昏迷不醒,这很不对劲,需要找大夫。

    小感……小感真能靠月亮恢复吗?最好赶紧带它回山上,生活更久的前辈可能会有经验。

    她的呼吸完全乱了套。

    ——到底该怎么办,先做什么,她必须快点做出决断。

    在磅礴的惶恐、无措、惊惧里,在举棋不定,进退两难里。前方传来嘎吱一声。

    对方的脚步有些仓惶急促,女孩没有抬头,仍然处在紊乱思绪之中,熟悉的气息靠近她,两双同样冰冷的手相握,好像想要借此传递过来一点什么。

    柚月咲瑟缩了一下,又在下一瞬间回握得更紧,那点冰凉仿佛成了落水的人此刻唯一的浮木。让人安心,也让人清醒。

    她侧着身,就着这样的姿势,余光一直落在身前的躯体上,说话声轻且快速,却又无比清晰:“义勇,你听着,在姐姐身上我没有找到伤口,呼吸也很平稳,但是一直醒不过来,这很奇怪,假如这个怪物重新醒过来,会很危险。”

    “我不动手是因为害怕我的力气太小,不但无法砍死他,还有可能引发更坏的情况。”

    “接下来,我需要你去東村哥和村长家,告诉他们村子里有怪物袭击,现在怪物在这里,和姐姐一样,处于昏迷状态。请他们燃烧火把,聚集众人,带上能用的武器。皎皎,你和义勇一起,路上拜托你了。”

    ——“我留在这里,看着姐姐,也看着他。”

    她松开手,把另一把菜刀放到义勇的手里:“那种似人非人的东西有可能不止一个,你路上一定要小心,好吗?”

    ——“尽可能快!”

    黑夜快走到了尽头。

    東村稔在天边刚露头的晨光里奔进屋子里,在柚月咲的指示下抱起了富冈茑子。被毁坏的门遮不住一点光,照在柚月咲脸上的同时,也打在恶鬼的身上。

    于是在柚月咲惊异回头里,恶鬼的身躯开始被灼烧,她意识到了什么,奔过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那庞大的躯体往外拖!

    恶鬼在无比剧烈的疼痛里苏醒了过来,但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身体在阳光下迅速溃败,消失,在不甘的嘶吼里灰飞烟灭。

    柚月咲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她跌坐在地上,如释重负,太阳暖融融地照在她身上,女孩诚心实意道:“我以后再也不躲你了,太阳君。”

    但这一切还没结束。

    ——“您的意思是,我爱人什么事情都没有,是吗?可是她一直醒不过来,已经昏睡了快一天了。”

    富冈茑子暂时安置在了東村家。三双眼睛焦急地望着医生,而对方只是摇了摇头,显然也很是疑惑苦恼:“请恕在下才疏学浅……当今之计,恐怕唯要送往城里的大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

    “好,无论怎样,还是非常感谢您赶来为我姐姐诊治。”

    女孩向他鞠躬示意。待医生走后,她坐回义勇旁边。

    恶鬼已经在日光下消弭不见,就算有東村稔证实,两个孩子的话语还是被忽视。

    “你就看了那一眼,应该是太紧张富冈小姐,看花了眼。”

    “不是……”

    “姐姐是被恶鬼袭击”这种话更是没有被医生放在心上。男孩低着头坐在原地,他从那天开始就一直很沉默。

    柚月咲拉住他的手,她的动作很自然,像是形成了某种习惯。女孩思索半晌,开口:“東村哥,义勇。”

    “那天晚上的东西,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但那一定不是野兽。因为小感的原因,他并没有直接伤到姐姐,我觉得,这种东西攻击一定有其他独特的手段,茑子姐姐昏迷,也是这个缘故。”

    她试着让姐姐喝下一点商城里特有的「癒しの水」——柚月咲曾经在摔断腿时喝下过这种独特的,能够加快重伤愈合而对轻伤与生病无效的药水。

    可惜让昏迷的人喝下的困难暂且不提,柚月咲观察许久,发现似乎完全没有起作用。

    “在不知道这是什么的情况下,我有两个想法,一,我们得把茑子姐姐送到医院里去,做进一步的检查,二,我们得去找知道这种生物的人。”

    ——“知道这种生物的人?”

    東村稔问。

    义勇认真地看着她,她继续道:“对,只要这不是第一次出现的东西,就必定有其他人见过。”

    “夜晚,失踪,悬案,野兽袭人……这些也许都有可能是和在这里发生的事一样,只不过……”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不说话了。

    虽然这样说,但毫无信息的情况下,无异于大海捞针,何等艰难。

    但显而易见三人都没有放弃的意思,义勇的眼睛亮了一点,这些天他主动说话少之又少,声音都和平常有点不一样:“我见过那个鬼,我想去找。”

    “这样,我带义勇去找——”東村稔顿住了话,考虑到不周之处。

    柚月咲只看向他,点了点头:“把姐姐送到医院之后,请東村哥替我找一位看护工,我会支付费用,剩下的请都放心交给我吧,不必担心……啊!”

    她突然惊了一下,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亮了起来。两人的视线看向她。

    柚月咲扶住额头,似乎实在自责:“我刚刚怎么没想到……稍后,我回山里问问前辈。”

    紫藤花精的寿数悠长,也许会有所获。

    短期内,这也确实是最好的方案了。柚月咲站起身,拉着义勇的手没放,被一起带了起来:“那我们先回山上一趟。”

    ——藤隐山顶。

    小感在晒了一天太阳后已经醒了过来,只是还有一点点虚弱。柚月咲坐在它身边,眼眶又发酸起来。义勇轻轻揉了揉它的头:“谢谢你,小感。”

    这孩子学说人话学得比别人慢一些。皎皎自动担负翻译的职责:“它说它很开心。”

    皎皎道:“还有让小山主你别哭了。”

    什么“你吓死我了”什么“你怎么不和我说”,全都被咽了下去,柚月咲努力笑了一下,俯身轻轻抱了抱它:“我也很谢谢你,小感。”

    ——“是灵气耗尽。”

    慈祥的前辈为他们倒茶,带着安抚望进柚月咲忧心忡忡的眼睛里:“我们是由紫藤花精吸纳日月万物灵气而生,只要本体不散,便不会意外消亡,请不要担心。”

    说完这段话,它垂下了头,神情微微有些变了:“至于小山主您说的那种鬼……我有所了解,请容我整理一下思绪。”

    “毕竟,那已经是上一辈的事情了。”

    年长花灵的神情称得上凝重,望向身前两个孩子的时候却又化作了带着伤感的柔和。

    柚月咲抿住唇,觉得喉咙有点干,茶水的热气氤氲,她低下头,有些不好的预感。

    “我们一族,曾经遭到过一种恶鬼的追杀。”

    茶盏在手中滑了一下,露出柚月咲苍白的脸。

    她没顾手上的茶水滚烫,与义勇对视一眼。又听前辈继续缓声道来:“那是战国时期的事情了,屠杀我一族的鬼同样害怕阳光……”

    按人类的方法来计算,它今年应该是一百五十岁出头,这个数字并不准确,仅能作为参考——所以,它并没有亲身经历过那一场距今约有近三百年的浩劫。

    年长的花灵垂下眼睛。

    鬼王的追杀,害怕阳光,夜间不能下山,鬼杀队,断联,长辈们告诫的只言片语串联起来。被它组织之后,娓娓道来。

    ——“鬼杀队?”

    “是。但,自那以后,我们一族一直居住在藤隐山上。在有了小山主之后,才与山下有了更多往来。”

    而且,除了获得信任的茑子他们,其他村民并不知晓它们的存在。

    “所以,再没有和鬼杀队取得联系……其实,要不是这一次,我一直以为……”

    这世上已经没有鬼了,或者说,藤隐山上的孩子,不会再听到鬼的消息了。

    前辈没有继续说下去,它沉默了一会:“虽然说了这么多,但似乎帮不到你们什么,十分抱歉,小山主,义勇。”

    “请不要这么说。”柚月咲和义勇俯身行礼。

    至少,他们有了方向。

    她下山这段时日恐怕不会短,山上有很多事需要交代。然后是整理包袱,钱袋。万幸这些年她一直坚持和山下城里来往也算小有积蓄,短时间内不必为此发愁。

    ——“义勇。”

    她在义勇旁边坐了下来,带来一点浅淡的茉莉花香。女孩仰头望向月亮,没再出声。

    她似乎天生有着某种感知的天赋,却因为尚浅的阅历而不知如何做更好,于是全都化作了无言的注视,被握住的手腕,又或者正如此刻,月夜里只余蝉鸣阵阵,他们并肩而坐,寂静无声。

    义勇低下头。

    稚拙年幼的孩子很难说明那份创伤的重量和形状,对破坏巨响的惊惶,在野兽般嘶吼里的恐惧,在一片寂静和黑暗里的煎熬,意识到姐姐举动意味的时候,无边无际的悲伤和愤怒。

    那太复杂了,这本就是大人都难以做到的事情。

    所以他只是沉默,在大人的忽视和不在意里,在不容置疑地说他不过是被吓得太过的声音里,把一切交给时间和未来去抚平。

    ——“义勇。”

    那人又叫了他一声。

    他习惯性地抬头,没法做到把这个声音也忽视。

    假如这世上还有人没有被他排斥在自己的世界之外,除了姐姐,那应该就是面前的人了。

    他们共享了无忧无虑的年岁,共享了无尽的欣喜和期盼,也共享了那个黑夜仿佛看不到尽头的夜晚。

    女孩伸手解下了发带。先前随意一扎了事的头发很轻易散了下来,浅紫色的缎带在月光下流淌。她拉过义勇的手,在手腕上松松地绕了几圈:“我感觉,自己好像变得很容易感到害怕。”

    那个夜晚让她体会了太多太多失去的惊惶和痛楚,柚月咲在太阳升起之后明白风声鹤唳的含义。

    “我害怕的时候,就会想握着义勇的手,好像这样子,就不会再有意外,不会再分开了。”

    她轻声道,抿唇露出一个笑:“不过,我觉得,义勇也是需要我拉住的,对吗?”

    青竹色的眼眸一瞬不错开地望着他,在月光下,像雾气连天的湖水。

    他看着自己在湖水里的倒影,点了点头。

    再被无法抵抗地拽回,束缚,困在那个衣柜里的时候,微凉的手也如同那个夜晚一般,握住了他的手腕。

    柜门开了,一切都结束了。

    ——“所以,感到讨厌的情绪的时候,看一下它吧。”

    在这即将兵分两路的前夕,女孩最后打了一个歪歪斜斜的蝴蝶结,朝他一笑:“我们一定能找到鬼杀队的成员,一定会让姐姐醒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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