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讽刺地笑着,后退挥手下令:
“动手!”
……对这样的情景,薛蟠早就见怪不怪了。他甚至没给这些人一个眼神,自然有眼神毒辣的伙计点头哈腰,恭敬地在前面引路,带这位“财神爷”去到他该去的地方。
赌坊二楼。
能在楼上赌的都是些有钱有权的。薛蟠进了这里,如鱼得水,专挑那赌注最大的骰子桌挤了进去。几把下来,多赢少数,桌在上的银两很快便堆了起来。
他自然肉眼可见地高兴了起来,玩儿得也越来越上头。一杯接着一杯的酒水灌下去,整个人便燥热起来。很快,他押下重注,正式进入“癫狂”状态。
庄家使了一个眼色,随后放下手中的骰盅,走了出去,自有人顶上,继续摇起来。
“大!大!大!”
薛蟠叫嚷着,眸子已然通红。
眼见骰盅揭开。
“小——”
却是个小点,通赔。
薛蟠顿时恼了,酒气混着怒气直冲顶门。
他一把推开庄家,抓起骰盅,举起来,赤红着眼嚷嚷:“什么破骰子!定有古怪!居然连大爷都敢糊弄,看大爷让你们见识见识你薛大爷的手段!来,让我摇一个!”
说罢,他撸起袖子,暴力摇着骰盅,口中不干不净地骂道:
“瞎了你们的狗眼!敢糊弄你薛大爷,偷偷摸摸地换骰子,真当大爷我是吃素的不成!也不打听打听你薛大爷是谁!我亲舅舅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我姨父是荣国府的贾政老爷!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看你们这赌坊是不想开了!”
无人在意的角落,一个衣着朴素的青年人匆匆离开赌坊。捂着断手的男人见他神色匆忙,便分出几分心神,远远瞧着那人青年是往京城去了。
他摇摇头,学着乞讨者那样蹲在赌坊大门外,对进进出出的客人哀求,道:“大爷,大爷行行好,借我几个子儿吧!”
薛蟠继续在赌坊中摇着骰子。
不知怎的,就像是坏事情的提前预警一样,他开始连续输钱。
看着愈发干瘪的钱袋子,薛蟠越来越愤怒,自然,他输的钱也越来越多。
不多时,忽有一队身着公服、腰佩铁尺,约莫十余人的衙役来到了赌坊外。
他们径直上楼,朝薛蟠所在方向走来。
为首一名班头,目光锐利,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摇着骰子,衣着华丽、猩红着眼,状若疯癫的薛蟠身上。
“请问,哪位是金陵来的薛家公子,薛蟠?”
班头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威严。
上头的薛蟠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酒精作用下麻木的脑子一愣,旋即浑不在意地扬起下巴,手中的骰子还在上下摇晃,“正是大爷!你们有何事?”
那班头也不多话,自怀中取出一纸公文,唰地展开,朗声道:“薛蟠!你身负人命重案,应天府郑大人有令,即刻锁拿归案!”
话音未落,站在他身后的衙役便如虎狼般扑上。有两个衙役“哗啦哗啦”地抖开铁链,毫不迟疑地往薛蟠头上套去。
薛蟠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酒醒了大半,平日里的威风顿时化作惊慌。
他一边挣扎一边大叫:“反了!反了!你们敢拿我?知道我舅舅是谁吗!”
衙役早已将他锁住。
眼见着他们来真的,生怕这些刁民伤了自己的薛蟠也不敢卖关子,大声喊道:“我舅舅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
那班头冷笑一声:“我们郑大人办案,只认王法,不认权势!莫说是九省统制王大人的外甥,便是皇亲国戚,犯了法也一样拘拿!带走!”
“你敢对本大爷动手,我舅舅不会放过你!听到没有,赶紧松开!松开!”
见衙役们不肯松开自己,薛蟠转头便冲着躲在一旁的豪奴吼道:“一个个的废物!大爷我养你们有什么用,赶紧过来帮忙啊!过来啊!”
众豪奴见衙役们动真格的,个个噤若寒蝉,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薛蟠像只被捆翻的肥猪,一路嚎叫挣扎,被衙役们连拖带拽,押上了早已备好的囚车。
见此情景,只得派一个跑回去报信,再留一个看着薛蟠的马车,剩下的几个紧紧地跟在衙役们身后,生怕自己的主子有什么闪失,被主家怪罪。
*
消息传回客栈,薛姨妈当场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晕厥过去。
好容易醒来,搂着宝钗哭:“我的儿!你哥哥怎的就被应天府给抓走了呢!啊啊啊啊啊我的儿啊,你哥哥是咱们家唯一的男丁,可不能有事儿啊!呜呜呜——”
“妈,你别慌,咱们现在就收拾,等天亮了就入京找舅舅和姨妈!”宝钗虽也心惊,却强自镇定,一面扶住母亲,一面急令奴婢们收拾行囊,“动作快点,收拾些要紧的细软出来,剩下的留几个靠得住的守着,等事情安稳了再慢慢送进来!”
只等一早城门开了速速进城,往荣国府和王府报信求救。
次日清晨。
估摸着开城门的时间,薛姨妈并着薛宝钗带着一众奴仆急匆匆地入城,一行人直冲冲地奔着荣国公府去了。
应天府。
堂上,新任应天府推官郑毅,肃穆坚毅,双目如炬,端坐于“明镜高悬”匾额之下。
堂下,壮硕的站班皂隶们手持水火棍(黑红各半的长棍),分立大堂两侧。
夹在中间跪下的,一边是戴着沉重木枷,面如土色的薛蟠,另一边是老泪纵横,一副畅快之色的冯家老仆。
薛蟠一案的目击证人跪在薛蟠与冯家老仆后面,随时等待郑毅问话。
好哇,好哇……冯家老仆泪眼婆娑地瞧着身带镣铐的薛蟠,满心满眼都是畅快之意,一年来的愤懑委屈终于找到突破口,顺着涓涓泪流打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
苍天有眼,应天府来了位好官儿!这个天杀的孽畜终于被人捉了来,小主人,您的大仇马上就要报了啊!
郑毅手握惊堂木,见一切准备妥当,当即猛地将其拍在深赭红色的柏木桌案上。
“啪——”
声震满堂,一时间,呼吸可闻。
摆在公案上的朱漆令签桶随着他大力一拍跳了起来,黑色的和朱红色的令签头跳动着,起伏着,一如薛蟠杂乱跳动的心脏。
“哗啦——哗啦——”
“嘭——嘭——嘭——”
站班皂隶闻声而动,口中整齐地发出低沉的“威——武——”之声。
威严沉重,吓得薛蟠的小心脏跳动的更快了。
“冯家老仆,那纵仆行凶的薛蟠就在这儿,当着本官的面,你将当日情形讲一遍。”
郑毅瞧着满脸激动的冯家老仆严肃道。
听这话,那冯家老仆忙不迭地磕头应是,随后将自家主人冯渊是什么时候买下的丫鬟,拐子如何背弃约定,以及薛蟠在知晓拐子先将丫鬟卖给冯家、再卖给他后,为争买丫头指使豪奴将冯渊活活打死的全过程。
他跪在地上说,郑毅一边听着,一边拿着下面儿送上来的口供文书一一对照。
眼神时不时地掠过跪在地上的冯家老仆,以后手中捏着的薄薄几张、他已经细细看过五六遍的口供纸张。
郑毅紧皱着眉头,思量着。
在确定冯家老仆在堂上所言与当日口供别无二致后,他转而看向薛蟠,厉声问道:
“薛蟠,冯家老仆所告之事,经本官勘察均为事实。你先是纵奴行凶伤人性命,后又一走了之远遁京城。大胆薛蟠,你可认罪?”
到了此时,薛蟠心中仍然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总感觉下一秒就有人能来这儿将他捞出去,于是梗着脖子嘴硬:
“大……大人!休听这老奴胡说!那冯渊是自己病弱,不经打,与我何干?
再说,此事早已了结,我家也赔了他们许多烧埋银子,他们不依不饶犹如那狗皮膏药一般黏上来,不过是想要更多的银子罢了!”
“了结?”郑毅猛地一拍惊堂木,声震屋瓦。
他怒极反笑,呵斥道:“好你个薛蟠,人命关天,岂是你几两银子可以了结的了的?本官早已查明,因你不在原籍,下面官员抓捕不得,只能按照《大明律》行事,一年多来苦苦寻你!实际此案并未审结!你仗着家世颇高,视人命如草芥,打死人竟也逍遥法外至今,如今查实,居然还敢在此狡辩!”
薛蟠打小就是薛父与薛姨妈的掌中宝,身边人也碍于薛家的背景对其一再容忍,可以说,打他出了娘胎,还没被人这般当中呵斥过。
可郑毅身上的威严实在吓人,薛蟠为他气势所慑,通身抖了抖。但仍嘴硬道:“我……我舅舅是九省统制王子腾(听抓他的衙役说的),我姨父乃是荣国公府贾政……”
“住口!”郑毅将惊堂木种种敲在桌案上,怒声喝道:“公堂之上,只论国法!休要提你那些亲戚!你且回答本官,恶仆打死冯渊,是不是你所指使?”
郑毅目光如炬,紧紧逼视。
两侧的站班皂隶手持水火棍,炯炯有神的目光齐刷刷地盯在他身上。
如果眼神是刀子,此刻的薛蟠只觉得自己已然千疮百孔了。
在四面八方的注视下,薛蟠只觉自己已然无所遁形,心中那点可怜的仗势欺人的底气早已泄得干干净净。背后的冷汗涔涔而下,他嘴唇哆嗦着,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快来啊……母亲,妹妹……
来个人救我出去啊……
救救我……
呜呜呜,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