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三分疲惫、三分无奈与四分恼怒……种种情绪叠加,最后化作一声长叹:
“罢了!真是冤孽!四大家族之一的薛家,竟生出这等子孙来,真是世事难料,人心不古!”
“你且给二内兄哪儿递个信儿过去,让小姨稍安勿躁。我现下修书一封给应天府内好友,请他看在我的薄面上先免了薛蟠的皮肉之苦,也就罢了!”
“但话说在前头,国法森严,不容人情。吾乃国臣,自然拥护我大明律法!若那孽障果真犯下十恶不赦之罪,我也无能为力。如今,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随即修书一封,上书贾、薛两家的关系,请好友务必要费心,详查案情,秉公处置。只是那薛蟠到底是他的外侄儿,还请念在他的份儿上,别让薛蟠受重刑,也就罢了。
接过那封带着体温的信,王夫人丝毫没有注意到贾政眼底的煎熬,喜气几乎要溢出喉咙:
“好老爷!如此一来,既能让此事有转圜的余地,也能让蟠儿有个体面。无论结果如何,都全了我们两家的情分,好宽我妹子的心。”
王夫人心知贾政的好友定会对那不识相的推官施压,而一个从六品的小推官自然抵不住贾家与王家相继发力,如此外甥薛蟠便有救了。
“罢了,去吧。”
贾政疲惫地瘫坐在椅子上。
王夫人早已出门多时,可他的心绪依旧不能平复。
那本来之不易的书在他的手中不住地倒腾着,翻动着,可他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无奈!
无可奈何啊……
另一边。
王子腾不愧是能脚踩两边、半路换船的狠人,动作迅捷而老辣。
他并未亲自出面,而是由一在刑部担任郎中的至交好友(二人在京营结识,引为知己,此人后转至刑部任职)替他出面斡旋。
此时,王子腾好友,石姓郎中,手持一份拟好的公文义正言辞地向堂官(刑部侍郎)禀报:
“大人,下官听闻应天府近日审理的一桩金陵旧案或有隐情。旧案牵扯到大族薛家的嫡脉独子,关系重大 ,于是便私下探得些消息内幕,细细查证,发现其中细节与传闻中确有出入,故而拟公文禀报给大人。”
坐在上首的刑部侍郎闻言,顿时来了兴致:“哦?说来听听。”
石郎中心头一喜,忙拱手道:“禀告大人,下官发现此案不妥之处有二:
其一,案发地乃金陵,应天府越境(薛蟠是在京郊外被捕的,其实算辖区范围内,无奈石郎中必须睁眼说瞎话)拿人,于程序上或有不合规之处;
其二,苦主远在金陵,应天府仓促审理,恐难取证充分,易生偏颇。
下官以为,此案既涉人命,又牵连京师勋贵,兹事体大。为示公允,避免应天府独力难支,人手不足,查案困难。下官建议由我刑部行文,将此案提调至我部,由部堂(刑部尚书)亲自复核。”
“嘶……让本官思量思量。”他捋着胡子,细细思考着其中利害。
刑部侍郎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蒙圣上垂爱,至今仍在任上,未曾乞骸骨。皇帝登基后着眼于军政,倒没能倒出手来打理刑部,只得先让这些朝廷的蛀虫多活一会儿。
因此,留任的仍旧是太上皇时期的旧人。
因为是旧人,所以朝中耳目并不灵光;也因为是旧人,没那个骑驴找马的本事,即便是京营人员变动的圣旨发下来,也没瞧明白其中奥义,更不知那王子腾早已另投新主。
石郎中此举是为了自己的至交好友;而那头发花白,坐在堂上、整日混吃等死的刑部侍郎还以为石郎中是在找机会给王子腾卖好邀功呢!
刑部侍郎:王子腾是自己人,石郎中是自己人,薛家是自己人。
自己人(薛家)犯事儿了,自己人(王子腾与石郎中)捞自己人(薛家)。
圆满了!逻辑闭环了!
看着立在堂中端的是一副气宇轩昂的石郎中,刑部侍郎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心中若有所感,志得意满:
年轻人想在新晋九省统制王大人面前表现,他这个当上官的自然要给底下人机会!
果然啊,还是老朽有肚量,能容人!
他本就有心给王子腾卖个好,便爽快地点头应允,大手一挥,直截了当,“准了!”随后又命人在石郎中写的公文上盖了刑部一干大印。
得知王子腾升官内情的石侍郎心中原本忐忑,闻言,立时松了口气,感激地瞧了刑部侍郎一眼,随后大声应道:“下官领命!”
石郎中来之前也曾反复推敲过,这番说辞冠冕堂皇,完全站在维护大明律法的制高点上,即便刑部侍郎有心为难,却也无论如何不能轻易驳了他去。
却没曾想竟能如此顺利。
时间不等人。
石郎中得了印章,便带着一队刑部官差匆忙奔赴应天府。
从贾府派出的小厮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午时前赶到了应天府,将贾政的手书送给该送的人。
刑部的“救星”石郎中紧随其后。
……
可惜他们来晚了。
画押也画完了,二十大板也打完了 。
彼时,薛蟠身着带血的中衣,大大咧咧地趴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动都动不得。
公堂须得打开门户,此时又正值冬季,即便没有飘雪,呼啸的冷风也热情无比地跟人们打招呼。
薛蟠就这样直挺挺地晾着,周遭的应天府官员与他一道接受呼啸北风的洗礼。
外面高高挂起的艳阳也是假的不能再假,看着亮堂堂,实际根本暖不了人。
就在郑毅第四次试图将手藏到袖子中暖和暖和的时候,来捞薛蟠的人终于来了。
哦哟!
瞧着自己的上官(应天府正四品府丞)与另一波人(他在应天府中没见过)一道来公堂这里,郑毅便知道,自己的差事算是结束了。
好哇,不枉他等了许久。
另一波来人自然是以石郎中为首的刑部官员。
郑毅饶有兴致地瞧了瞧刑部带过来的公文,只见一应印章俱全,行文措辞严谨,援引《大明律》及刑部规章,写明要求,命应天府将金陵人命案一千系犯薛蟠及相关卷宗,一并移交刑部……
心道:若是我大明每个官署都能如此痛快行事,又何愁来日!
一旁。
刚接到好友贾政书信的府丞如释重负。
来的路上,他正愁如何在不得罪郑毅的前提下摆脱这个烫手山芋(他没想到郑毅单枪匹马这么敢,以为郑毅上面有人指挥)。
如今有刑部接手,明文在此,他求之不得,立刻表态——
“下官谨遵部堂钧旨。”
郑毅就等着这一手呢,他原本也没想过强杀薛蟠,再加上已经为冯渊的在天之灵报过仇了(揍了薛蟠二十大板),很痛快地便将一应文书案宗交了出去。
“下官谨遵部堂钧旨。”随后热情地道:“这里是薛蟠案的相关卷宗,还请石郎中收管妥当,若有其他需求,尽管同我们府丞大人讲。”
应天府府丞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臭小子,这与老夫有什么关系!
石郎中本以为有场硬仗要打,早早地便让随从备好了茶水,做足了在应天府磨一会子功夫的准备。没成想郑毅如此态度,心中随是不解,也毫不犹豫地将薛蟠带了出去,生怕出什么意外。
就这样,只能横着出去的薛蟠被刑部官差用了块儿板儿抬着,从应天府挪到了刑部。
薛蟠被关入刑部大牢,也就和死亡彻底道别。
石郎中早已拿了薛家的孝敬银子,将刑部大牢上下打点的明明白白的,狱卒得了好处,对薛蟠更为照顾。请了大夫来治疗伤势,又将单间牢房内的一应陈设安排妥当,除了不能自由出入外,同住在驿馆也没什么两样。
薛姨妈同薛宝钗来刑部看过薛蟠几次。
若不是来给薛蟠换药的大夫还没走,又有薛宝钗在旁边扶着,薛姨妈非得彻底撅过去不可。
薛蟠躺在床上“哎呦哎呦”地叫唤,鲜艳的红色夹杂着浅淡的黄色脓水,淅淅沥沥地洒在纱布上。正在生长的伤口被干净的棉布覆盖着,上药的时候需要先将棉布揭开,于是剥皮抽肉,得连着周边新长出的肉芽一起掀开,才能让口子重见天日。
捧在手心舍不得让吃一丁点儿苦头的儿子去了一趟应天府便成了这幅样子,薛姨妈的心怎能不痛。气血上涌,忘记呼吸,母亲的眼睛盯着孩子身上大片损坏的皮肉,脑中神经翻腾着,叫嚣着,最后化为声嘶力竭的——
“我的儿啊——!!”
薛宝钗猝不及防,垂落在两侧的手下意识扶住昏倒的母亲,又因年纪尚小承受不住大人的重量,只能咬牙忍耐,随着薛姨妈坠落的力道缓缓坐倒。
“妈!”她扶着不省人事的薛姨妈,眼底早已蓄满水光。
“来人啊!快来人啊!大夫,大夫,我妈晕倒了,你快来瞧瞧!”
放母女二人进来的狱卒头领闻声匆匆赶来,见人晕过去了,心中暗道“晦气”的同时,又忙不迭地唤着在牢房内装聋作哑的大夫,“大夫,你先来看看这位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