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头领发话,在一旁垂搭着眼皮的老大夫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提起大药箱往外走。
老大夫:在这监牢中,唯有选择性耳聋眼瞎,才能保得住工作与性命。
“哎呦!你个老东西!走什么走?倒是先包好大爷的伤口啊!”身后脆弱的地方一凉,薛蟠抬眼,只能看到老顽固渐行渐远的背影。
“天杀的!倒是先给小爷收拾好啊!”
石郎中虽已经尽力地为他周旋妥当,可监牢就是监牢,即便床垫再软、炭火再旺,也不如四四方方的室内暖和。更何况他现在还光着个后背和腚呢!
冷啊!疼啊!
快回来给小爷上药啊!
薛蟠痛恨每日一次的上药流程,每次他都觉得自己是在活受罪,嘴上骂骂咧咧的没个把门,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想让大夫治疗。
相反,现在的他比任何人都需要大夫,对于上药这事儿,他是痛并幸福着;对于来“抢”他治伤大夫的薛姨妈,他心中只有气愤。
背上和屁股上被板子打得血肉模糊,稍微抬一抬便抻得肉痛,薛蟠“嗷呜”一声,扯到腰间了,他动作不敢再大,内心极度愤怒,连带着口不择言:
“妈,你来着做什么,不能帮我就算了怎么还添乱呢!”
“你说说你,怎的还不肯捞我出这腌臜地儿!光是来刑部看我有什么用,得干事儿才是啊!”
昏迷的薛姨妈比较走运,两眼一闭,没能听到自己亲亲宝贝儿子的诛心之语。
可就苦了宝钗,一边儿担忧着母亲,一边儿得细细回应大夫询问的关于母亲的近况,还得守着哥哥的言语攻击。
“是的大夫,我母亲从没晕倒过,身子也是很康健的……我们从金陵来,大夫,这和母亲的病症有什么关系吗?”
老大夫皱着眉,搭在薛姨妈腕间的手紧了紧,不着痕迹地看了乱中带稳的宝钗一眼,在心底摇摇头:这母子俩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没救了;就是可惜这姑娘,行事有大家风范,却摊上了这么一对儿神人,未来想必也是无望喽!
“令堂并无大碍。只是舟车劳顿,又急火攻心,一时气血上涌,伤了肺腑,才昏了过去。开春儿前,可得细细调养着才是啊……”
大夫在这边儿嘱咐着宝钗呢,那边儿的薛蟠又开始叫起来了:“宝钗,快让大夫回来啊!妈没事儿的,哥再冻着要有事儿了啊!”
“宝钗,你听到我说话没有!”薛蟠大喊:“快让大夫回来啊,我感觉我的伤口好冷,好疼好疼好疼啊!”
“妈她身子骨一向康健,晕一会儿又不会怎么样!”
“薛宝钗你听到没有!”
薛宝钗既心疼哥哥又担心母亲,慌乱中听到自己哥哥说出为人子所不能容的话来,心都凉了半截儿。
天可怜见!我们正月里不好好地在家待着,反倒跑来刑部大牢这只腌臜地方,为的又是谁!
心痛非常,但嘴上是不能说什么的,即便是为着母亲,她也什么都不能说。
满腹的委屈心酸愤懑只能埋在肚子里,苦水通通吞下,怀中特意准备的为哥哥逗闷儿的玩意好像也没有拿出来的必要了,随着破碎的心一起埋了吧。
薛姨妈母女大清早折腾到刑部,还没来得及与薛蟠说句话,便又因为晕厥的薛姨妈匆匆回了贾府。
说来也是缘妙不可言,这一世林黛玉没有入京城,薛姨妈母女还是来了荣国府,住进了熟悉的梨香院。这
样看来,她们就该来这里,薛宝钗与贾宝玉就是有缘——
这不,千里来相会了。
王夫人是知道自家妹子要在今天到刑部去看侄儿薛蟠的。
原本她也是要去的,只不过担心贾政那边不高兴,平白惹得他不快;再加上马上要到正月十五上元节,即便是有凤姐在当家管家,她也离不得,免得人家说三道四。
说到底,王夫人虽姓王,但她还是贾家妇。
妹子大清早便出门去监牢里探望侄子,王夫人虽不能至,但心中也是牵挂着那边的,时不时就派丫鬟出去打探消息,问薛姨妈回来没有。她自己则是抱着个汤婆子,在房中心神不安地坐着。
等了又等,等到了薛姨妈回来的消息。
可惜,人是横着回来的。
不是死了,是心疼得走不了路,精气神儿被薛蟠的惨状打倒了,气血上涌,一时间只有进气儿没有出气儿的。
出去的时候还带着点儿喜气的薛姨妈逛了一圈儿回来后,已经变了个人。
嘴边长出了一片火泡,又大又水灵,一看就是跟着薛蟠上了老大的火,直接顶到肺了(中医认为肺主皮毛,肺火大,表皮就会出现症状,比如嘴角起泡)。
那双原本精明世故的眼睛中有光,可现在,光熄灭了,留下的是深深的空洞。
丫鬟顶着冷风在梨香院边儿的一房舍外等着薛姨妈母女,好容易在彻底冻僵之前将人给盼回来了,没成想人是躺着回来的。
心中一紧,撒开腿开跑,沿着梨香院与王夫人院儿之间往来的夹道上撒足狂奔,拼了小命地给主子王夫人递消息。
“什么?!”
王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自己的妹子自己是知道的,也不是那种经不起事儿的人啊!怎么出去看了一眼外甥,回来就这样了呢!
连忙叫人预备着,她要到梨香院瞧瞧薛姨妈眼下如何。
夹道不算长也不算短,往常感觉走起来很快的一条路,到了出事儿的时候便觉得长得没边儿,无论心中怎么着急也走不到尽头。
好容易顶着冷冽寒风到了梨香院,一看来来往的端着水盆、汤药罐与丫鬟时,满心焦急又奔走一路的王夫人险些没晕过去。
她好好的一个妹子,带着一双儿女大老远从金陵来到京城来,欢天喜地同与她们哥姐团圆,原本是天大的好事,怎么就变成如今的样子了!
“你家太太现下怎么样,身子有没有大碍,这一道儿可是遇到了什么人、听到了什么话吗?因何出去一趟就这样了呢!”
王夫人抓住跟着薛姨妈的同喜,瞪圆一双眼,死死地盯着她,恨不能从丫鬟同喜的嘴中撬出自己想要的答复。
“奴婢不知道啊,当时陪着太太进去的只有小姐,奴婢和同贵一起等在外面的。太太与小姐进去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吧,后来就这样了呜呜呜……”说着,同喜又啪嗒啪嗒地掉起了眼泪。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大过年的,一屋子人从金陵紧赶慢赶地一路到京城来,原以为是过什么好日子来的,哪儿曾想还没摸到京城的大门,大爷便被官差给抓走了;太太和小姐急匆匆地到王家,好容易求了王家舅爷将大爷从应天府捞出来,又因舅爷升官家务繁忙,没空招待,来了荣国府王夫人这儿借宿;眼瞧着要到上元佳节,太太与小姐想着尚在刑部未能脱身的大爷,上下求了人去看,怎知进去看了一会儿的功夫,太太就不行了呢!
府中的大夫来了好几个,又是施针又是喂药的,可谓是使出了浑身解数。
折腾了好一通,薛姨妈才悠悠转醒。
打量着周遭的环境,心知自己这是又回到了贾府,薛姨妈认命似的闭上了眼睛。
蟠儿啊,她那苦命的蟠儿啊!
她这个当妈的都没舍得动蟠儿一根手指头,那些人怎么就这么狠心,要去伤害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呢!(你家薛蟠打人的时候你咋不替冯渊叫屈捏)
天杀的狗官,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打她的蟠儿!
她发誓,若不能为蟠儿报了这二十大板之仇,她誓不为人!
在一旁守着的宝钗见自己母亲醒了,哽在喉间的那股子气总算是咽了下去。
她已经没有父亲了,若母亲再出什么事,她可怎么办?哥哥又怎么办呢!
“妈,你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薛宝钗胡乱用帕子抹了抹脸上的泪痕,抬手招呼丫鬟将炉子上煮好的汤药递送过来。
“妈,大夫说您前段时间没有休息好,近来又因心头郁结睡眠不佳,再加上急火攻心,这才晕了的。来,妈,这是大夫开的方子,您小心烫……”
薛姨妈正喝着药呢,拉着大夫问东问西得到安心回复的王夫人又折返回来,见薛姨妈靠在床边喝药,神色灰败,双眼黯淡无光,心头咯噔一下,勉强挂着笑脸儿走过去:“好妹子,你总是醒了,我刚才在房中听到消息的时候吓了一跳,忙赶过来瞧,见你还昏着,宝钗又哭成那样……”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薛姨妈母女的神色,问道:“……是蟠儿那里出什么事儿了吗?”
除此之外,王夫人实在想不通薛姨妈怎么会在见外甥薛蟠的时候晕过去。
王夫人一提,立时将行尸走肉般的薛姨妈拉回了现实。
她一鼓作气地喝光碗中苦如黄连的汤药,随后将薛蟠的惨状,并着应天府“狗官”郑毅的“罪行”一一诉之于口。
狗官。
薛姨妈心道。
这个梁子你我算是结下了。
你好好地在应天府坐着,看我薛家是怎么将你拖下来踩进泥里的!
……
案件移交到了刑部,便等同于到了四大家族的手中。
在王子腾与贾政双方似有若无的指点下,薛蟠案的审理进入到相当漫长的阶段。
石郎中等人采取了标准的战术:拖字诀。
先是一道行文发至金陵,声称刑部需向金陵应天府府调取原始卷宗、传唤相关证人,以便协助办案。
其实卷宗早就递交上来的,郑毅瞧过,从应天府提薛蟠的刑部官员也瞧过,就连整理卷宗的经历(官名,管理文书的)也是贾政和应天府府丞的手下。
他们需要时间,一段不长不短,却足够能让是非黑白消弭无踪的时间。
毕竟金陵离京城甚远,一来一回耗时数月,给他们留足时间清理不该存在的证据证言与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