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喝了药的作用,再加上连番的折腾,骤然置身于舒适的环境,月澜睡得极是香甜,全然不曾察觉眼前的巨大阴影。
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大家都还在。
佳棉笑意盈盈,陪她在花园玩缯鞠,父王也难得抛下政事,与母后一齐围在一旁,慈爱地看着她们玩耍。
闹得正酣,大哥哥高沅远远地就招呼道:“阿妹,接着——”
一只更加精美的浑圆缯鞠就朝着月澜二人便砸了过来,五彩斑斓的小球在空中转成一团。
地上的月澜与佳棉也急成一团。
“哎呀,佳棉快接住!”月澜高声大喊,眼睛死死锁定快要落下的小球,双手张开,两只小腿慌乱地左右倒腾。
被月澜的滑稽模样逗笑,蔡氏不住地捂嘴,怪道:“沅儿,又戏耍你妹妹!快过来,难得你有空过来坐坐。”
怀里满满塞着两只缯鞠,月澜气喘吁吁,一跳一跳地蹦过来:“大哥哥!哼,搬出去就不回来看月儿了!枉阿娘还老是惦记你。”
“阿娘惦记了,你就没惦记了?”
“哼!”月澜故意扭头不看他。
高沅好笑地看着气势汹汹的月澜,解释道:“我这不是来了么,你嫂嫂有了身孕,我得好好看顾着,谁跟你似的,天天就知道玩。”
月澜不满地撞进蔡氏怀里,半是撒娇,半是告状,嗔道:“阿娘你看他!缯鞠都是父王做的,他倒说起我来了。”
霈王拍拍月澜的后背,乐呵呵哄道:“好啦,怎么一见面就拌嘴。月儿,等你长嫂诞下你的小侄儿,就让他们常来宫里坐坐。”
月澜撇嘴:“那还行,让小侄儿给我当副手。”
心想着又能添个小跟班,月澜面上又藏不住地兴奋起来。
不放过一息嘲讽妹妹的机会,高沅斜睨道:“啧啧啧,瞧瞧,再过两年就要及笄了,还成天想着当孩子王。”
高沅假装无奈地扶额,又接着说:“不是有你二哥呢么,他不还是住宫里,你去找他不就行了。”
月澜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欸,也是啊,二哥哥……”
“二哥哥……”
嘴里反复念着“二哥哥”三个字,却始终说不出下文。
月澜的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
砰——砰——
两只缯鞠相继落到地上。
梦里的她忽然痛苦地捂住胸口,语无伦次地喃喃:“是啊,二哥哥……二哥哥呢?他怎么不来……”
缓缓抬起头,只见方才还明媚的天色忽又变得昏黄无风,正如她在离开霈王宫前,最后那个下午。
收回目光,有些害怕地想转身去找阿娘,月澜这才惊觉,身边的四人竟全都消失不见!远处的宫女侍卫们也无影无踪。
月澜突然一阵后背发凉,浑身汗毛倒竖。
她急地来回转圈,朝着四处大喊:“阿娘!父王!你们人呢?大哥哥!佳棉!”
可没有任何回应,偌大的花园里连一声虫鸣也听不到,仿佛天地间仅剩她一个活物。
刘巽皱眉,方才看她还一脸满足,这就又开始哭爹喊娘,两只手将被褥攥得满是褶子。
见她还要发作,刘巽抬手,利落劈向月澜脖颈。榻上人这才沉沉睡了过去,不再呓语,两只手也松了下去。
看她不再乱动,刘巽揉了揉太阳穴,黑着脸走出侧间,怒气仍未消:“混账!”
将剑一把扔下,翻身继续睡。
天蒙蒙亮,余长悄悄在月澜榻前站定,犹豫着要不要唤醒眼前人。
刘巽早已晨起,此时正在案前处理公务。见月澜迟迟没有动静,余长怕刘巽又生气,认为月澜失礼,这才蹑手蹑脚来侧间来瞧瞧。
于至元先头已经如实告诉过他,侧间姑娘乃是落难的霈王女,让他照看一二,或许他往后的日子会好过些。
回想起于大人临走之际高深莫测的表情,余长硬着头皮上前,弯腰轻声唤道:“公主?公主?”
见人还是不醒,无奈又上手轻摇:“公主快醒醒。”
奇怪的是,月澜仍是一副昏睡的模样,余长冷汗都冒出来了,大力摇晃,却不敢再出声,生怕扰了外间的刘巽。
一阵地动山摇过后,月澜这才嘤咛两声,揉了揉眼睛。
高热已退,她感觉自己浑身都被碾压过似的,尤其脖颈处,酸痛难忍。
堪堪睁眼,望向榻前一头大汗的小内侍,月澜疑惑道:“嗯……?我这是,在哪儿?”
余长满脸无奈:“哎呀公主,怎得睡这般沉。这是大王的侧帐,您可快些起来吧,小的这就给您拿外袍去。”
盯着小内侍匆忙的背影,月澜一时搞不清状况,她不是被好心的无尽大人安置到小帐了么,怎么好端端地又出现在这里。
终于反应过来,这小侍从方才提到他家大王,月澜一个激灵。来不及细想,心下直呼坏了,在主人家这般失礼,他不会又要提剑砍自己吧。
忆起那人阴沉的脸色,月澜急忙直起身子,手忙脚乱地换上余长递来的新冬衣。
冬衣宽大厚实,罩在身上鼓鼓囊囊,整个人活像个蚕蛹似的。
余长将月澜旧袍收好,转身来看时,实在没憋住,扑哧一声,又赶紧捂嘴垂眼。
虽然余长掩饰得很好,但月澜还是捕捉到那一声嗤笑。她羞愤得涨红了脸,到底是做了这些年的公主,日日被人捧在手心,何时这般狼狈招笑过。
好吧,既然袍子不合身,发髻总得理好。摸摸两鬓,月澜十分疑惑,也不知今日晨起的发丝为何如此蓬乱。
粉拳微攥,闷闷地对余长说道:“烦请公公助我梳头。”
平日里,佳棉和陈媪总会将她那垂至腿弯的乌黑长发,精心挽成各式精美的发髻。
今日陈媪也不知去了哪里,她自己和这小内侍两人手生,又是扯又是挽的,反反复复,青丝纷飞,忙得汗流浃背,才勉强梳了个寻常姑娘家的双髻。
看着镜中的“成品”,二人齐齐长舒一口气。
啪!
外间传来竹简摔于案上的震响。
侧边窸窸窣窣半天,刘巽的耐心已然被磨到了极点。
听到声响,两人皆是一颤,余长连忙扶起月澜:“小的扶公主去向大王见礼吧。”
“好,今日多谢公公。”
不管如何,月澜还是很感激余长的。
脚步沉重地挪到外间,俯首下跪,深吸一口气:“霈王女高氏月澜拜见燕王殿下,殿下长乐未央,月澜多谢殿下照拂。”
这是她第一次正式拜见眼前人,虽然之前的几次接触都充斥着不快,且二人同为宗室,用不着稽首,但他到底庇护了自己。
因此,月澜虽然衣着落魄,但还是保持着公主应有的仪态和风度,向刘巽行了最隆重的跪拜大礼。
睥了一眼座下弯腰跪着的人,刘巽没有准她起身,只漫不经心地问道:“公主昨夜可好眠?”
月澜疑惑,顿了片刻,才老实答道:“极好。”
“五感尽失,尸居余气,自是极好。”刘巽的语气里满是讽刺。
什么?趴跪着的月澜有些摸不着头脑,座上人为何又突然发难,自己明明没有做什么错事呀。
月澜半点也记不起昨日发生的事,只能猜到,应当是她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惹了主人家不快。
只好低头道歉:“殿下恕罪,昨夜惊扰到殿下,还望殿下海涵,月澜这就移去小帐。”
说罢,微微抬首,只是刚一抬眸就与刘巽锐利的目光交接在一起,月澜一惊,连忙低头。
刘巽见眼前人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又扫到细白脖颈上的一片乌青。
有些烦躁,但也不再出口训她。
不闻动静,月澜只好继续低头跪着。余长见二人气氛凝滞,忙偷偷溜出去请于至元。
于至元进来就看到这样一幕,月澜垂首跪在帅案前,刘巽提笔批示军务,二人一上一下,一言不发。
当真头痛,他恭敬行礼:“大王。”
见刘巽不理会他,于至元目光移向座上,只见他眼底乌青深重,面色有些苍白,神色极是不快,看来是没休息好。
他十分内疚,但也不能放任气氛就这么僵持下去,只好硬着头皮岔开话:“大王,西都来信,臣下稍后就带公主去河间官舍。余长,扶公主回小帐歇息片刻。”
余长极有眼色地扶起跪久了的月澜,月澜本来左膝有伤,又因跪得太久,没扶稳,咚的一声跌坐在地。
这一声又将刘巽的目光引了过来,月澜如芒刺背,直觉得他眼里的火气止不住地往外溢。
她低着头,耳尖却红得要冒出血,不敢多言,逃也似的一瘸一拐地离开大帐,瞧着分外可怜。
见二人出了大帐,于至元这才放下心来,道:“大王英明,申岳初答应了,只是……”
“说!”
“只是回信来说,二十万石粮草一时间凑不齐,只能先运十万石过来,剩下的要等来年新粮下来,届时必当全部奉上。哦,信上还说,他愿多奉上五万石,一共二十五万石,望大王不要为难公主。”
越说到后面,于至元的语气越发微弱。
刘巽停笔,目光不善:“为难她?”
“大王待公主自是极好的,大王莫要生气,申岳初只是一时惦念表妹罢了。”
于至元挣扎一番,复又出声:“申岳初还命人送了一封信过来,说是请人转交给公主,让她安心等自己来接。”
说罢小心翼翼呈上袖里的信。
“请人?可是请本王给她送过去?”
随手接过,刘巽不屑地翻了翻信,讥讽道:“申之忌当真是养了个好儿子,哼。”
随即毫不留情地将信一把扔进炭火,道:“告诉他,拖那么久,再加五万。来年若再凑不齐,自己来取高氏人头。”
眼睁睁看着信被烧成灰烬,于至元无法,只得连声称是。
“是是,臣下这就派人回信。若大王无其他吩咐,臣下这就安置公主去官舍。”
听到又加了五万石,于至元擦了擦额汗,他深知刘巽向来霸道,如此容忍申岳初的请求已是仁慈至极。
“嗯。”刘巽继续提笔。
数日前,丞相府。
申岳初被秦允连夜绑回西都,申之忌二话不说便狠狠抽了他一顿鞭子,随后命人将他继续囚于寝院。
连日来,申岳初无比消沉,万分自责弄丢了心心念念的表妹。只是,他更恨父亲按兵不出,被崔家二郎蹬鼻子上脸。
这期间还要受两个庶兄讥讽,他恨不能劈了这屋子。
想到崔煜廷吊儿郎当的登徒子模样,他咬牙:“可恶!”
拳头狠狠砸向木门,忽而又神色落寞:“月妹妹,也不知你如今可还无恙。”
他不敢再往下想。
忽然,听到屋顶似有什么动静,他屏息静听,继而快步转身提剑,就在这一息空档,一发羽箭连着信射入屋内。
展开:
燕王宫长史臣至元顿首再拜 上言
申公子岳初足下:
谨奉王命,敬达钧听。
今有高氏月澜者,流寓敝邑。风霜侵骨,恐损玉质。公子雅量高致,必不忍明珠蒙尘。
今以粟二十万石为聘,当奉环佩归西都。
若粮抵易水,即遣鸾驾。期以旬日,过时不候。
愿公子速决,勿使香消玉殒。
燕王宫长史臣至元顿首
信尾静静落着颜色鲜红的霈王印,以及燕王印。
不疑有他,看到是月澜的消息,申岳初甚是激动,却又十分担心。
担心的是月澜为何流落至燕地,霈王与申家是盟友,两家与老燕王皆有过节。且他听说后继位的新王十分桀骜,他父亲派使臣去示好也不为所动。
如今月澜被他截住,只怕要吃苦头,一想到月澜才出狼窝又落虎穴,申岳初心下火急火燎:“来人,喊秦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