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气灌注的甬道内，不时传来沙沙声，剑修们举着剑，小心地挪着步子。

    剑修们看不见的黑暗，杜青则一览无余，她见这条甬道没有危险后，悠哉地坠在姜启元腰间，琢磨起她身体的变化。

    她身上的凹凸越来越不明显，在经历杀戮之后，外表依旧极具光泽。变化很大，足以引人注意，但好在这里够黑，大家又在忙于戒备外物。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姜启元，但他明明摸出了她的变化，却没有表现出半点诧异。

    她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若能和他说上话就好了。想到这儿又忍不住烦闷，她究竟还得吃多少剑才能开口说话呢？

    前面的人脚步开始加快了，在这寂静的黑暗中如鼓劲的号角，转眼间所有人都出了甬道。

    前方出现了一座索桥，桥面空无，仅剩两条扶手链。下方黑乎乎的，能听见波涛声。寒冷的风迎面而来，然而没有一个人的衣摆飘起。

    经历过不少幻境的剑修们心态平缓，熟稔地开始探测此处有多大，判断能否御剑。

    数剑齐飞，像银色鸟儿滑翔，偶有飞入黑暗的，撞上什么东西发出清脆的“砰”声。

    “我先试试。”寇长老说完，第一个踩上扶手链。顿时，锁链摇晃。

    她收回脚，指挥着剑向下飞去。剑没入黑暗，迟迟没有回响，反倒有“啵啵”水声。待剑飞回来，水润湿了剑。

    杜青一惊，忙朝下方看去，她聚精会神，终于在一层薄薄水面之下，看见了一道卡在巨石里的斑驳大门。大门闭合得紧，若非有两个金门环，几乎看不见门缝在哪。

    这道大门剑修们看不见，因为寇长老正喊着：“大家小心，不要掉进水里。”

    众人排成一队，沿着锁链平缓地御剑飞行。

    无人带姜启元，他踩着锁链慢慢前行。

    当杜青随姜启元快要来到大门之上时，大门不知何时悄悄开了一道缝。

    数百道芳香瞬间从里面冲上来，杜青一震，大喜，用力一吸，里面的腐败腥臭与阴森的杀气一同接收，直冷到她的灵魂深处。

    杜青僵住了。

    姜启元发觉剑似乎变重了，然而还未等他查看，他前面的人在剑上左右乱晃，让锁链跟着摇摆。

    “救命啊——”那人大叫着跌落，寇长老飞快分出剑影去接他。

    但剑影突然消失，坠落之人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杜青惊骇地看到半开的大门将人吸了进去，然后一个白影子从里面跑了出来，并躲进旁边的石缝中。

    “师父！”

    这次发声的是庞剑修，他惊急追着寇长老飞下去一起救人。

    其他的弟子们徘徊着，忽然一道巨大的吸力将他们全拉了下去。

    杜青看呆了……她还没缓过神，石缝里的白影朝她和姜启元射出一道法术。

    “啪——”锁链断了。

    姜启元迅速做出反应，双手交替拉着锁链往上爬。底下的白影又是连发几道法术，锁链瞬间在姜启元的手中断掉。

    杜青心急，直接飞出来去托姜启元，然而她刚冲出来，就撞在突然飞速生长的巨石上。

    “轰隆——”声盖过了一切。

    巨石稳稳下落，坐在石上的姜启元，猛地抓起不知何时掉在他身旁的剑，起身，一剑劈向白影藏身之处。

    白布应声裂开，成两半的帷帽滚在地上。

    血顺着周友礼的额头流下，他捂住头上的伤，心虚道：“多谢手下留情。”

    ……

    某个地洞里，木阳神剑被吓醒了。

    它对着地上的石头们数了又数，确定丢了一个。丢的是爱寄宿在骨头里的虫妖。

    坏事还不止这一件。虫妖跑到了“剑乡”，那些剑修也已经陆续进去，祖宗和她的主人却还在外面，真是乱成一锅粥了。

    ……

    “剑乡”的门大敞着，门里亮堂，倾出的光照亮姜启元半边身子。

    无光的那半边，他举着漆黑的剑，对准周友礼：“你怎么在这？”

    周友礼惨白着脸，强行弯起嘴角，在吃进血珠后，笑得比哭得还难看。他转着眼珠，手指不安分地摆弄着法器香炉。

    姜启元一把夺去他手中的法器，用脚踢翻，踩灭了里面的火芯，问他：“路上的幻境都是你做的？”

    “这是天大的误会，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周友礼空出来的手也按在额头上止血，同时向后靠在石头上，喘着粗气，“我本来是想做出剑峰弟子的幻影吸引你们下来救我，但还没做，你们就接二连三地跳了下来。”

    姜启元阴沉着脸，看了他半晌后冷笑一声：“甚至需要让我下来救你？”

    周友礼旋即哭丧着张脸：“……我不擅骗人，也不跟你瞎编了。”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重重地深吸一口气，以绝望的口吻道：“我招……是有人希望你死在这里。”

    姜启元收起剑，走到他旁边，打坐。周友礼被吓得向侧边倒，半边身子瘫软在地上道：“你是一点也不惊讶？”

    姜启元一动不动，鼻腔里哼出了笑声。

    “看来你经历过不少这样的事情。”周友礼小心翼翼地坐直，望着完全敞开的大门又道，“我不愿意成第二个周瓒，也没有杀你的本事，给你实话实说，我就想活着出去。年前我算了一卦，测出我今年不利，不宜与人冲突，否则发生血光之灾，没想到还真应验了。自从你找上我后，我一路倒霉，刚才差一点就要交代在里面。”

    “你是怎么进去的？”姜启元忽然开口，问完后他感觉腰有点痒。

    周友礼在听后摇着头，似乎不想回忆，转而问：“你不想知道是谁要你性命？”

    姜启元睁开眼睛，望着虚空道：“不用问。”

    说完，他感觉腰痒消失了，但冷意顿时涌了上来。

    “你若要问，我也回答不来。”周友礼撕开里衣，边包扎额头边道，“吩咐我做事的是司务监二师兄，吩咐他的一定是司务监执事武真人，但武真人与你无仇无怨，唯一对你有怨气的是法峰。”

    姜启元静静地看着他。他忽然像发现什么似的，瞪着眼睛道：“你的剑莫冲我，怪吓人。”

    姜启元低头，对着剑尖冲外、剑柄杵着他腰的剑蹙起额头。

    怪了，他刚刚打坐时没收好吗？

    “你继续说。”姜启元将剑摆了回去。

    “我最近得知了条消息，操控入门大试的周瓒不在司务监里受罚，而是被关在了法峰，至今生死未卜。害你掉入地下的剑修弟子，因伤势严重已经死了——”

    “砰——”

    前方忽然出现巨响，打断了周友礼的话。

    紧接着，一颗巨大的惨白头骨从大门中探出。当头骨缓缓转过来时，眼眶里有活物在蠕动。

    姜启元冲上前，后方周友礼急忙喊：“别靠近门，会被吸进去！”

    “顾好你自己！”姜启元脚步未停，挥剑斩向头骨。然而他的剑还未碰到，头骨就瞬间碎裂了。整个妖骨轰地倒在门外，被妖骨挡住的强光顿时扑面而来。

    姜启元眯着眼看手里的剑，光顺着流畅的边缘形成一道笔直的线，黑色的剑身锋利且纤长，宛如一片柳叶。

    鬼使神差，他伸出另一只手，准备抚摸感受剑时，门里面陆续跑出来剑峰弟子。

    “寇长老呢？庞师兄呢？他们没有出来吗？”有弟子急得乱问。

    正这时，又有一个“人”跑了出来，它穿着破旧且古老的衣服，枯白的手骨握着一柄剑。

    杜青一瞧，瞬间被白骨手中的剑吸引，中品上级，她能吃！

    周围的剑峰弟子们奋力迎击，却未对白骨造成分毫伤害。“逃——快逃——”有弟子喊着，但白骨紧随其后，毫无章法地胡乱砍击。

    弟子们御剑四散，白骨见地上只剩一个人了，便冲那个人跑去。

    众人就站在剑上看着唯一的一阶弟子被杀，其中也有动了恻隐之心的选择飞下去施以援手。然而什么也来不及了，白骨贴着姜启元的面，朝他挥下致命一斩——

    “砰——”

    ——白骨手中的剑没了！

    白骨扑倒在地，一条活虫从头颅里爬了出来，姜启元一脚踩死。他又上前两步站在大门边缘准备跳进去，然而有人拉住了他。

    其他人御剑下去，劝姜启元别进。

    “寇长老还在里面，你进去会让她分心。”

    姜启元盯着大门里面，光极其刺眼，看得他头开始发晕，脚下的地似乎都变成了软的。

    忽然一道叫声从门里传来。

    “是寇长老，她出事了！”有弟子认出了声音。

    门中顿生古怪，一股强劲吸力在汲取周遭的空气，众人瞬间跪在地上，半天喘不上气。姜启元勉强站着，但体内如火烧剧痛难忍。

    大门开始缓缓关闭，姜启元不再犹豫，抬脚欲跳，忽然一道白影出现在他眼前。

    白影带着他迅速飞离，他下意识反击，却发现剑不见了。

    ……

    杜青自大门开启后，就想飞进去一探究竟。

    就在她准备随姜启元一起进去时，寇长老的位置有消失的迹象，她顿感不妙，直接“闪现”到寇长老身边。

    刺眼的白光一瞬即逝，眼前是张布满尖牙的大嘴，紫黑的肉里，瞬间吐出的舌头如同一柄长枪直刺过来。杜青擦过寇长老的侧颈，一鼓作气割开妖兽的舌，直穿它的咽喉——

    巨大妖兽轰然倒下，压死了一大片拿着剑的骷髅。碾碎的咔咔声与兵器滚落的咚咚声中，无数只虫子四散逃窜，但都没跑多远，就痛苦得抽扭打滚，最后爆体而亡。

    声音悉数消失，“剑乡”万籁寂静。

    杜青抖掉身上的血和肉渣，慢悠悠飞了下去。

    巨大洞窟里堆满了白骨与剑，像一座座小山连绵着，极其壮观。这里不像“乡”，更像“坟”。

    寇长老与庞剑修双目紧闭倒在剑堆上，身上无伤，但像陷入了梦魇，任杜青如何拍打都醒不过来。她确定他们不会死后，转身，一口气扎进剑堆里，挑挑拣拣，品尝美味。

    中品上级，吃！

    中品下级，也吃！

    上品中级，大吃特吃！

    她一口一柄，从这座小剑堆，吃到了另一座小剑堆。体内的修为噌噌噌长，满满的力量充盈着身体。她一高兴，剑气就忍不住倾斜而出，像箭雨铺天盖猛打在剑堆上，“砰——砰——”的击打声在“剑乡”里回荡。

    一场即兴宣泄后，她不仅不疲惫，还更加轻松了。身体轻盈到感受不到身体重量，满脑想的都是要畅快乱飞一次。她望着白亮的洞顶，感觉从这里飞出地面，似乎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体内的力量顿时翻涌，身体发出跃跃欲试的信号，理智像一根绷紧的琴弦，即将断裂。

    忽然，一道幽幽的声音响起了——

    “祖宗，您吃得可开心？”

    杜青瞬间被吓了个激灵，“哐当——”一声，掉在剑堆上。装死。

    后知后觉，她发现刚才的声音有点熟悉。她缓慢起身，来到声音源头，对着一堆剑，轻轻放出剑气。

    数剑瞬间碎飞，一个巨大的白石出现。

    木阳神剑发出了嘿嘿的笑声：“这次是老夫招待不周，让个妖兽跑出来了。这里是‘剑乡’，好宝贝都在这儿，您消消气，随便吃，吃光都行！咱打个商量，您吃完了下次别来了行吗？老夫想睡个长觉。”

    杜青听明白了，轻晃两下作为回应，然后飞进剑堆里继续吃。吃着吃着她三心二意起来，之前忽略的事情一件件浮出水面。

    她先是看了一眼大门，确定她与大门的距离早超过一丈。原来修为增加后，保持清醒下她离开姜启元的距离也增加了。其次是木阳神剑，它是能在地宫里到处移动，还是此处只是它的虚影？

    她有些好奇，推开身上的剑，从剑堆里飞出，来到木阳神剑旁准备贴它。

    “祖宗！住嘴！”木阳神剑立刻急得大叫，“您若是找不到好吃的，我可以给您指啊。”

    木阳神剑误会了她的意思，但她将错就错，在木阳神剑的指挥下，一顿猛吃。不消片刻，这里的剑少了一半。

    随着杜青吃的剑越来越多，无意识露出愈发强烈的威胁气息，令剩下的剑们纷纷颤抖。

    木阳神剑默默看在眼里，为她的成长速度之恐怖而震撼。

    一千年来，它从未见过能这样成长的后辈，难不成她真是某位祖宗？

    无数传说中的神剑依次在记忆里闪过，但没有一柄对得上。

    木阳神剑也不觉得她是新生成神剑的，因为神剑之间能神识沟通，可它从未听见过她的心音。神剑之间也能相互感应存在，但它根本看不透她。神剑之间的消亡，也是在战斗中，而非被吃。

    “她是异类”这个结论的惊悚感瞬间涌上，同时一股冲破黑暗的黎明曙光，也伴随着恐惧而生。

    作为有灵性的武器，有着被遗忘比死更痛苦的本能。所有的神剑都在受着诅咒，受困于某处囚笼。它也是，但它不想有新主人，所以接受长眠于地下。别的神剑更愿意出世，也许她的出现，是唤醒它们的契机。

    木阳神剑无比认真地注视她，越看越觉得她能成长得比任何神剑都强。

    它决定趁着现在，以“过来剑”的身份好好提点下她，但刚开口，忽然感到身体一阵剧痛，是蛮力将它撕开的剧痛。

    它惊道：“糟糕！有人来了！”

    杜青听见，瞬间飞进剑堆里面，然而等了半天，发现不仅无人进来，连“剑乡”的门都是紧闭不动的。

    她不开心地飞到木阳神剑面前，故意拍它。

    巨大的白石瞬间裂开，露出里面的本体。青色的小剑远没有初见时透亮，像长了霉出现斑驳的灰痕，且香气也逊色了不少。

    这突然的变化，让杜青警惕飞远。

    “……您莫担心。”

    好一会儿后，木阳神剑才发出声音。

    它的声音变得有气无力。

    “本想好好招待您，现在反倒需要您帮助老夫了……”

    “老夫有一事拜托，请您务必做到……”

    木阳神剑勉强的声音里不再有快活的气息，带着某种沉重，飘渺到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一股不安攫住杜青，等它说完后，她仍愣在原地。

    “趁着老夫还能操控分身，您现在就把老夫吃了。老夫所有的修为、能力都归于你……包括言语……”

    ……

    某个地洞中，一个巨大白石被新鲜的血液流过，随即化成粉末。

    “谢了。”周友礼冲姜启元说完，将一道符纸置于木阳神剑上方，符文发出的紫色闪光将木阳神剑直接从中砍断。断在石头里的剑随即也变成了粉末。

    周友礼拿起木阳神剑，剑自动长出了下半截。

    远方顿时传来了轰隆巨响。

    “地宫开始塌了。”姜启元面无表情地看着周友礼，“你的任务不是杀我，而是拿走地宫的木阳神剑。”

    周友礼露出了苦笑：“不错，杀你是顺带的任务，是为了得到你的血开木阳神剑。‘那位’为了讨某个人的欢心，收集了不少剑，木阳神剑是目标之一，你和王真人从一开始就被算计了。你的修为毫无增长，想必你也发现了，木阳神剑的外壳虽有重塑丹心的作用，但出了地宫就没用。”说着他捡出粉末里的珠子，吹干净后在手指间转了转，最后摇着头随手一扔。

    “这次是连剑峰一起算计。”姜启元皱着眉。

    周友礼不可置否，随后打趣道：“修道就该认真修道，比起两个为一己私欲而折磨众人，又被众人崇拜的神仙眷侣，我更愿见剑修和剑做道侣。”

    姜启元垂眸看向腰侧，那里空荡荡的，瞬间涌上的失落感，同长久以来他心上某处空缺带来的酸涩痛苦重叠了。

    他捏紧拳头，又松开，吐气时将所有杂念摒弃，再抬头，一双黑眸坚定明亮。他对周友礼道：“若你还想活着出去，现在就带我回‘剑乡’。”

    ……

    杜青有些发懵，呆立在半空中。

    让她吃它获得修为，她自然是乐意，但提出得过于突然，反倒让她心生警戒。

    木阳神剑发现了她的犹豫，道：“有人强行将老夫的本体与地宫切断，老夫无法再控制地宫，您吃了我，也好带您主人离开。老夫不想离开地宫，愿追随死去的主人葬在这里，让您吃也是一举两得。”

    “老夫做好准备了。”它慷慨道。

    外面忽然传来轰隆巨响，“剑乡”在晃动，大门被晃开了。上方不时有土石掉下来，滚落的咔嚓声逐渐变大、变密。

    一道闷哼声突然出现。

    寇长老快要醒了。

    “‘剑乡’快要塌了，您别犹豫了。”木阳神剑说完后，全身瞬间变成灰色，从石座上倒下，与周围的残剑融合得浑然天成。

    它的香味在逐渐寡淡。

    不远处，寇长老睁开了双眼，揉着发痛的脖颈坐起身。她旁边，庞剑修在慢慢醒来。

    杜青不再犹豫，一口吞掉木阳神剑，含着发苦的香甜，飞冲去大门。

    门外，姜启元正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