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段高频率的互动里,产生依赖和习惯是大脑正常的机制,重复会滋生熟悉,而熟悉则容易带来安全的错觉。替补球员习惯了板凳,因此恐惧上场,就指着冷板凳获取安全感,这对吗?反复被同一款渣男吸引的女人,明知拖累自己还深陷在这种关系里,她在这类熟悉的环境中难道真的就幸福了么?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你是想说大脑迷恋的不是幸福,而是熟悉。”李兰幽认可,不想打断他,便一味地点头示意他继续。
“建立在虚假身份、谎言之上的好感,本身就很虚浮,像空中楼阁。对方给我的回应也势必取巧投机,一切以迎合我的心意为准,我始终没有接触过她真实的灵魂,既然如此,又何谈真正的喜欢?我是熟悉了虚构的你的存在、习惯了虚构的你的陪伴,但淬了毒的霜糖终究是毒药,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哪怕短期会难受不适应,也必须强制戒断,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你知道我发现被骗后第一反应是什么吗……”
“嗯?”
“骗子给老子爬开。”他平静生冷地陈述。“如果非要让我总结自己的感受,我只能说,膈应远超过那段互动的本身,心里始终有一种被愚弄的仇恨。”
那一年中所有的甜言蜜语、真情流露、脆弱展示,像一场滑稽的表演,他对着一个虚构的角色单方面真诚地输出感情,被主观上恶意戏弄、被精神玷污、被无情剥夺了一次重要事件自主选择权,此重要事件名为“初恋”,人生叙事从根本上被破坏。
他丢失的不仅仅是李兰幽,不仅仅是爱情,更是命运的另一种可能性。
而这种可能性极大程度通往他内心深处最渴望得到的幸福。
梅顺琦原以为与李兰幽失联的沉痛、错过她的遗憾早已经被稀释,但当旧事重提,这些情绪好像又有了呼吸。
可,这些话说出来太矫情,他说不出口,更不想让她认为自己对她余情未了。
他宁愿相信,这是这段感情回光返照了,因为他终于跟她解开了当年的误会,他即将走出在十七岁的遗憾里徘徊的这一页。
李兰幽没有读心术,但她有个为数不多的优点,那就是善于反思和认错,“抱歉,我刚刚说法不当。我完全忽略了‘知情同意’是任何健康情感的基础,而你的知情同意权从一开始就被彻底剥夺了。”
“这不怪你,当然也不怪我,你我都很无辜,要怪就怪作恶的人吧。所以,别内耗。”
“不过,我真好奇,项竹这么做,整个过程中到底是什么心理?”
“对方心理扭曲,称变态也不为过。你是一个正常人,这里就不试着去揣摩一个变态的心理了。”
“哦……”
梅顺琦嘘咳两声,好久好久没有说那么多话了,感觉嗓子干燥。
李兰幽看出他口渴,从手套箱取出矿泉水,“喏,给你。”
“谢谢。”他很轻易地被感动了,也不知是感动她的心细,还是感动这种不宣于口的默契。
趁着梅顺琦拧开瓶盖仰头喝水,还未从震撼中走出来的李兰幽默默复盘起乍然得知真相后自己混乱的情绪,对项竹的反胃、误会梅顺琦长达十年之久的愧疚、原本的人生剧本被小偷篡改的愤恨以及错失一段恋情的遗憾,像澎湃的潮水淹没了她。
而她不敢去正视的是,在把所有情绪分门别类后,她手里竟然还有一份细微的不甘,无处安放。
两人静坐在车里,谁都没有说话。
大约十分钟后,梅顺琦扮出轻松的样子问她,“消化好了吗?”
“早就消化好了。”
“那干嘛一直不说话?”
“在想别的东西。”
“什么?”
“你确定想知道?”
他认真地点头,以为她要发表什么严肃正经的陈词总结。
她莞尔,语态温柔真诚,“在回味你刚才侃侃而谈的样子,还真是意外收获,认识了你的另一面。”
梅顺琦怔了怔,心尖发软,他的反应没了少时那种外放的雀跃,但是指尖蜷缩的那一下还是出卖了心迹。
这些年来,他也算识人无数,但此刻却分不清她是不是在故意撩他。
“在你眼里我就那么不学无术?一无是处吗?”
“额......”李兰幽意识到自己失言,还好脑子转得灵光,她眉眼弯弯道,“你也别怪我这么想,谁让你长得这么好看呢?好看到让人忽略内在。”说着说着,她竟有些感伤,“还有,别怪我不了解你,我深入认识你的机会当初就被别人夺走了,不是么?总之,今天算是改观啦。”
梅顺琦没有错过她眼波里淡淡泛起的水雾,但也只能假装没看见。他试图开玩笑调节气氛,"你千万别告诉我,你对我旧情复燃了。"
“我对你有过情吗?你还挺自信。”她果然傲娇起来。
梅顺琦不说话了,以他当时的感受,她跟他是两情相悦的,就算没到那个地步,起码也是有好感的。
李兰幽嗳了一声,启动了车子,“去医院吧,别拖了。”
-
李兰幽像个家长一样领着梅顺琦在医院挂号看诊抓药。
还好只是普通的流感,按时吃药,注意忌口和休息,过几天就能痊愈。
结账窗口前大排长龙,好不容易排到了李兰幽跟梅顺琦,工作人员问二人,“刷医保还是自费啊?”
李兰幽弯腰凑上前,“他没医保,可以刷我的吗?我有。”
“你们是家属关系吗?是的话就行。”
“不是。”
“那让你男朋友自费吧。”
李兰幽站直,挪开身子,“乖乖缴费吧,‘男朋友’。”
梅顺琦被无形的猫爪轻挠一下,感觉怪怪的,他亮出一早准备的付款码,付款后跟随李兰幽去往停车场,路上忍不住问她:“收费的人说我是男朋友,你怎么不否认?”
“又不认识,没必要刻意解释吧,后面还有那么多人排着队呢,何必费口舌。”
她解释的时候有股身正不怕影斜的干脆,梅顺琦有些失落,没有注意到她窃笑的瞬间。
不一会儿,又见她忽然偏离了路线,往便利店的方向去。“你干嘛啊?”他两步就追上她三步的路。
“给你买点面包垫垫肚子,然后再吃药吧,这个药得饭后吃,空腹不好。你趁早吃,别拖了。”
“我发现你还挺会照顾人。”这话一说出口,梅顺琦就后悔了,她家里那么多口人,三个孩子外加一个无能的丈夫,就算从前再神经大条也会被家庭琐事训出心细周全的本领吧。
“我的闪光点多着呢。”李兰幽欣然接受他的肯定。“对了,医生刚说吃了这个药可能会犯困,要不我待会儿先送你回家吧?”
按她最初的打算,是想陪他看完病之后在医院门口各回各家的,但经过了日落大道下的那段对话,听到了晚到的真相,愧疚占了上风,对他也格外柔软起来,她决定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没事儿,我跟你一块儿还车吧。”
“何必呢?把货车开回仓库后,你还得打车回去,多麻烦。我自己可没买车啊,送不了你。”
时间尚早,长夜漫漫,他不想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冰冷房间,他舍不得就这样跟她分开,总觉得这样的人生时刻太难得,太稀罕,所以他找了个很合理的借口,“我想请你吃饭……好感谢你今天当我司机外加陪诊,忙前忙后的。”
“你现在病恹恹的能吃什么啊?还是等你康复之后再说吧。”
“我可以看着你吃。你正常吃香喝辣,我就吃点儿清淡的。”
“那对你岂不是很残忍?”
“没事,我习惯了被世界残忍对待。”他用半真半假的口吻说。
李兰幽一怔,没忍心再说出拒绝的话。“那去你家吃可以吗?”
“啊?”
“不方便?”
“不是,你不介意就行。”
“我想的是点外卖到你家吃,不用到处折腾。你喝粥,我吃肉,等你血糖一上来,困了就直接睡,我再默默关门离开,怎么样?”
她的安排过于熨帖,他浮起绵绵的笑,“听你的。”
梅顺琦觉得他再困也不会睡的,哪怕悄悄掐自己大腿。
夜晚八点多,两人到了超市还车。
趁着梅顺琦去巷口打车,在车库后检修车辆的马臻把李兰幽拉到一旁,“哇,幽姐不得了啊,这你男朋友啊?”
“不是,别瞎打听。”
“这哥们儿我认识,我给他家送过好几次货。住沿江路高层豪宅的富哥。”马臻说这话的时候,小心打量着远处的梅顺琦,梅顺琦也正好看过来。
李兰幽:“这我高中同学,也是酒吧的同事。对了,你可别跟我妈瞎说什么,她要是知道我半径五米以内有异性,那么那个异性家谱上的祖宗八代都会被她翻出来。”
马臻比了个拉链封口的姿势,“行,你们打的车到了,快走吧,嘿嘿嘿。”
梅顺琦叫了个滴滴专车,跟李兰幽坐稳系好安全带后,他好奇道,“刚那男生是谁?”
“我哥哥的小舅子。”
“挺眼熟的。我叫山姆代购的时候,偶尔是他上门送货。”
如果梅顺琦以后还会点他们家的服务,那他跟马臻大概率会越来越熟,尤其有了她这个中间人之后,他们下次见面保不准会拿她当问候的谈资。
比如马臻会拿“诶,你不是我幽姐同学吗?”做开场白。
梅顺琦也可能拿“诶,今天又是你啊,李兰幽呢?”抛砖引玉,得到一些关于她有用无用的信息。
然后马臻也许会答复“她啊,她去接侄子了。”
梅顺琦紧接着就会好奇追问“那她的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