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九欲还听到苍老的声音,像是被风雨侵蚀几百年后形成的湿软朽木。
那声音道:“生死有命,仙人尚且沦为尘土,何况单薄之身的凡人,你妻子的寿命已到了尽头,强求不得。”
那青年又道:“仙人,我知您口中的道理,但凡情之事,岂能是我能控制得住的。……我知我所求有违天理,但敝人已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是生是死,……是善是恶,我都愿意承担,——还望仙人给敝人指条路!”
这话一落,便是良久的沉默,胥九欲能听到里面两道呼吸声,一道平缓,一道急促。
不知这场景中什么细节牵动了胥九欲的心弦,他凝神去听。
瞬息似乎过了千万年,终于,那被称为仙人的人发了声:
“几年前到我手中一幅画,最终被你求走,你可还记得这幅画?”
赵纯似是疑惑,但却坚定回:“……敝人记得。是一个仙人,但是邪气。您说要我谨慎保管,不可随意拿出来。我听从仙人指引,将东西好生保管着,如今正在敝人院府。……仙人说这个,可是为何?我记得您曾说,这个东西不能被旁人知道,否则便会为敝人招致祸患。”
那道人道:“你说的没错,但这是平常。如今你遇到的事情,事关生死,非这人不可实现。……你可曾听说过巫山?”
“仙人,巫山可是魔教,一直被修仙界所不齿,修行的法术也是些腌臜之物,您提到它是为何?难不成,敝人内子的病……巫山能治?”赵纯说到这里,似乎激动,由原本的排斥,一下子变成了欣喜。
“能治,但也不简单。其中的关窍就在这幅画上,你可听说过胥九欲?”
赵纯不知,诚实叩请:“还望仙人指引。”
那老道道:“这胥九欲本是洞庭的仙人,整个修仙界炙手可热的天才。那等风姿,老朽有幸见过一面——念念不忘。你们这辈人只知平日里在人间见到的那些仙人,知道他的少之又少。”
“能够唤出几滴细雨在凡人眼中便已然了不起,但这些凡人眼中天神一般的仙人,在胥九欲面前却是平庸之辈,草木之姿。呼风唤雨,劈石开山,这种力量在他眼中可谓平平如常——”
赵纯被那老道说的话唬住,接着老道的话问:“这么厉害的仙人,怎么就沦落成了巫山的魔头?又怎么会帮我救内子?我又怎能将他请出?”胥九欲听到了叩头声。
老道默了片刻,叹道:“此中详情,岂是我们可以知道的?究竟为何沦落入巫山,这种事情还要本人说才有用,仙界修书多本,但哪有一本是真实记载的?不过是应和之语,当不得真。”
“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我今日提到他也不是为了教授。我从仙界被驱到人间,这么多年多得你照料,对老朽也算是有恩,修士不欠因果,这时告诉你,便结了你我之间的因果。……我可以告诉你,那副画像上的人物就是胥九欲。”
“……竟是他,那我——”
“他虽入了巫山,但能力却不减。你妻子的病普通修士是束手无策了,但若你能够将这人召出来,说服他出手,你妻子的命尚可有一线生机。”那老道这样说。
里面的人自然不知道,他们口中谈论的那个仙人,如今就在这扇门的外面,正靠着墙听他们交谈。只是隔着的岂是薄薄的一道门,更是无法重回的时空。
那时的胥九欲绝不会像今日的胥九欲一样,听到这里的交谈与请求。
胥九欲对他们口中说的那些话并没有多大的情绪起伏,只是有些玩味。他没想到他在人间竟成了这种不可提及的存在,起死回生这种禁术都能想到他。
可他记得,他不过是被动地将修仙界搅了个天翻地覆而已。不过若是过得舒心,谁乐意搞这么大幺蛾子,搅得修仙界腥风血雨又不是件值得一说的伟绩。
关于那老道说的故事,他的确可以解答。
他原本也是个守规则的修士,不说任劳任怨、兢兢业业,但也可以说上一句在职履责,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
可就是为了一个天赋,为了一个前程,为了一个还未发生过的担忧与恐惧,洞庭的这帮人,将他和他的家人全都驱逐出洞庭,用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将他们驱逐出修仙界,甚至还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想到这里,胥九欲眼中划过一道暗光,他可还记得,自己的父母被这些人设计绞杀的场面,这中仇恨,怎能不让他返回报复?
可是这种行为本就犯了天下之大不讳,他胥九欲报了仇,也随之无处可去。
修仙界中的记载胥九欲大致也知道,不过是些添油加醋的话语,将他描述成一个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的魔头。恨不得将世上所有恶毒的话都用在他身上。
他胥九欲是魔头不假,但变成魔头的原因却从没有人真的敢说。
没想到这人间竟还有这么一个老道,敢和“正统”唱反调,不过也或许正是因为和“正统”唱反调,这老道才沦落到了人间。
里面的声音又响起:“那我怎么才能请他现身?他又想要什么东西,我该准备些什么才能打动他?”
胥九欲一听这话,身体站直了些,将方才心中扬起的暴戾拂去,眉头微微皱起。
赵纯想要召唤他,不用往下看,胥九欲就知道他最终失败了。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被赵纯召唤出来过,也没有这方面的任何记忆。
但若是没有见到他,赵纯又唤出了谁?
吱呀一声,门被里面被打开了,赵纯面带潮红跑了出来,怀中抱着一个薄薄的包裹。
胥九欲从外面看去,感觉里面的东西像是一本书,他眼睫微垂没有阻止赵纯的行动,也没有出声提醒赵纯,跟在他身后朝外走去。
在离开的前一秒,胥九欲扭回头看了屋内一眼,这屋中一片漆黑,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人存在的痕迹,也没有别的气息。
方才听到的对话更像是梦中的场景,是他的臆想。
啧,胥九欲忍不住腹诽,这幻境的主人仿的真严,一点多余的消息都不愿意泄露。
跟在赵纯的身后,胥九欲想,这个幻境算是“有头有脸”,若是没猜错,这幻境就是赵纯的幻境,此外,他还有个更大胆的猜测,——那神秘人或许就是赵纯本人。
不过却需要更一步的验证。
他眼神又瞟向赵纯怀中拿的那个包裹,不用想就知道里面的东西不靠谱。
既没有召唤出胥九欲,那最终结果就是召唤出一个赵纯自己控制不住的灾难。
场景一变,胥九欲就站在了一座府门前,上面标着“赵府”两个大字,身边的赵纯兴致勃勃,抱着怀中的包裹就朝府中赶去,胥九欲赶忙跟上了他。
到了里面,还未走几步,胥九欲就感受到了雪或隐的气息。她如今在这里,胥九欲说不出的放松。
赵纯在前面紧急跑着,路过府中的丫鬟仆役们都对他行了礼,随后跑的比赵纯都快,就朝府中一个方向跑去,胥九欲发现,这仆役奔跑的方向和赵纯前去的方向相同。
这时赵纯有些严肃地警告胥九欲:“革青,我们现在去看少夫人。你记得,在少夫人面前什么也别多说,只说好事,其他的即便少夫人问,也一个字不许多说,不许将我们去了哪里告诉少夫人,明白了吗?”
“小的明白。”胥九欲答应了。他想,这少夫人应该就是荣语冰本人了。
绕了这么一大圈,赵纯给他们看这些东西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路前行,胥九欲他们很快就到了一个院落中,赵纯马不停蹄地朝屋中走去,而胥九欲停在了院中,眼睛看着一个方向。
随着他视线看过去,就看到雪或隐乖巧地站在一群丫鬟中央,垂着头乖乖当一个无害的小丫鬟。
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眼神,雪或隐猛地抬起了头,锐利的眼神扫了过来,当看到是胥九欲之后,眼中的狠厉立马消失,随之漫上来的是掩盖不住的惊喜。
胥九欲偷偷朝一边指了指,那时让雪或隐移步的意思,雪或隐点头。
院门口一个隐蔽的角落,雪或隐正等待着胥九欲的到来,感受到身后的脚步声,她转过了头,看到熟悉的人脸,一上来就问:“你是跟在赵纯身后的,可发现了什么?”
胥九欲已经习惯雪或隐这一上来就问正事的行为,颇有些无奈道:
“赵纯去找在人间的散修,寻找能够延长荣语冰寿命的方法。我觉得奇怪,心中有个猜想,不过有待印证。——你这边呢?可还顺利?”
雪或隐微微皱眉,道:“我这边也还好。一直跟在荣语冰身边,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她不像是拥有强烈活下去愿望的存在,她对死亡看得很开,并没有想尽一切方法留在人间的某种执念。”
荣语冰没有足够的执念留在人间,却成功变成了一个高阶三尸神。
雪或隐猜测,荣语冰是被旁人变成的三尸神。
听到雪或隐的猜测,胥九欲笑道:
“我的猜测和你相同。你还记得我们先前所说,这幻境背后的主人可能不是荣语冰,……若之前是猜测,那我现在可以肯定,这是事实。这幻境的主人的确不是荣语冰,并且,极有可能是这个赵纯!”
雪或隐:“赵纯?荣语冰的丈夫?可他怎么有控制幻境的能力,他也只是个普通凡人。”最多算是个沉迷修仙的普通凡人,没入仙门,哪来这么强大的法力。
“你说的没错,他的确是凡人。但你忘了?凡人才最有可能迷惑人心。”胥九欲幽幽道。
雪或隐一愣。
这个赵纯深爱荣语冰,他会不会为了留荣语冰在世间,不惜使用禁术,将荣语冰困在人间,变成一个和他一样三尸神?
他们都知道,荣语冰的生死是赵纯的执念。
若荣语冰成了赵纯手中的一个傀儡……
*
屋中。
荣语冰正剧烈地咳嗽,赵纯正扶着她为她拂背,眼中闪着疼惜的光。
他不忍心看到荣语冰变成这副模样,又喂了她喝下一口水,将荣语冰安顿好靠在床头,这才开口道:“这药的疗效真是一日不如一日,偌大的地界竟没有一个能够治愈你的,全是些废物。”
说到这里,他似乎被自己给说生气了,整个人眼神都变得有些阴鸷。
荣语冰笑着咳嗽,伸手轻轻拍了拍赵纯的肩膀,道:
“你瞧你说的,生老病死本就是常态,我这病又不是小病,奇怪非常,人仙人都说世间罕见,难以治愈,治不好也是正常的,你何必动这么大气。”
赵纯沉默,“你净在这儿装洒脱,岂不知我为了让你活下去耗费了多少心力?当初我们许下诺言,说要一辈子在一起,白头到老,可这不过几载时光,你就在这边劝我放下?真不知是该说你宽心还是狠心。”说到最后,他竟有些怨气。
荣语冰无奈又悲伤地看着赵纯,温柔道:“我又何尝不想活下来,所以这么多年来都事事配合。你看你帮我找的这些药,苦的也好,涩的也罢,还有些腥的怪味儿的,我不都一点点咽下去了,哪有拒绝的……”
荣语冰语气一顿,眼中似是不忍心,但还是说了出来,“但你看,都这样了,我们都这么努力了,但还是这个结果。我就在想……我们何必再折腾下去呢?我已经不记得多少年没有出过赵府,没有好好地看过一场日出日落了,每日面对的不是药就是这方狭小的空间。”
“就连你,原本你那么喜欢修仙,那么崇敬得道飞升,如今不知多久没有去过道观参拜仙人了。”
“……纯哥,我觉得这样的终点,没有意义了。”
赵纯猛地咬紧了牙,手绷得瓷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