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烛的意识仿佛只清晰那么短暂时间,不过说了几句话,这时候整个人就变成了只会蛮干的傀儡。
雪或隐和胥九欲两人既不将尼烛整个人降服,又不去阻止赵纯的动作,只在上空默默观察赵纯。
他身上的黑雾又浓重了一些,在角落中背对着他们,偶尔扭头偷偷看上方纠缠在一起的三人,又转头继续面对角落,整个人的状态很不对劲,像是走火入魔的模样。
再次转头的时候,雪或隐看到他脸裂了,皮肤龟裂,鲜红的血沿着脸颊往下滴落,交错的裂痕趴在他脸上,双眼赤红。
不知过了多久,底下传来簌簌的树叶声响,雪或隐低头去看,果真看到一个女子扶着墙慢慢走进这个院子中,身边一个人没有,柔弱的模样似要随风刮走,不是荣语冰又是谁。
她看到背对着她的赵纯,还看到了空中四处乱飞的尼烛,整个院中蔓延着惊恐的氛围,黑暗又压抑,像是在举办什么邪恶阵法。
荣语冰眸中泛上担忧,但她没有贸然接近赵纯,只是又环顾四周,四周的墙被尼烛推倒了许多,像是康健之人遭受了某种罹难。
她终于移动了脚步。
“纯哥——纯哥——”她喊赵纯。
赵纯突然急速颤抖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震颤着身体,“扑通”一声倒在地面,在地上微微抽搐着,根本没有能力扭头去看荣语冰,也没有能力去回复她。
荣语冰不知道为何赵纯会变成这样,他们方才才见过面,怎地这时候赵纯就这种走火入魔的模样了?她心中焦急,顾不得上方直勾勾盯着她的尼烛,提起裙摆就朝赵纯奔去。
“纯哥——纯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纯哥!——”荣语冰步履匆匆接近赵纯,脸上的惊恐仿佛要窜出身体。
可就在这一刻,变故突生——
尼烛突然改变方向,刺目的红光闪过,迅雷似的裹着浓浓黑雾袭击向荣语冰!
他速度很快,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雪或隐和胥九欲就这样看到尼烛将荣语冰一掌穿了心。
“噗哧——”一声,从背后穿透了心房,荣语冰前进的步伐生生停在半路,连呼出求救之声都来不及,就这么倒了下去。鲜血氤氲了大片地面,荣语冰瞳孔涣散,死之前仍旧看向赵纯的方向,可赵纯,自始至终都没能转过头来。
这一刻,四周寂静,又像是被某种存在暂停了时间。
尼烛保持着手臂穿透荣语冰身体的姿势站在原地,眼神空茫,荣语冰躺在地上,彻底没了呼吸。
天上飘下来的雨停止在半空,显示悬浮在空中的透明水晶,反射出或红或或绿的光影,耀眼夺目。
雪或隐和胥九欲站在屋顶上,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她眼球微动,看向了赵纯。
就在这一片寂静中,只有赵纯身上的黑雾还在持续涌动,是整个空间中唯一的“活物”,它持续不断地从赵纯身上涌出,越来越浓,越来越浓。
雪或隐道:“……所以说,荣语冰是被尼烛杀死的,而不是自然死亡。”
这样或许就能理解,荣语冰的执念来自何方,只是……雪或隐看向赵纯,他还在地上躺着,只是不再抽搐,身上的生命力急速衰败。
不过顷刻之间,他身上的生机竟已经消逝大半,像是个年入近百的垂暮老者。
“更精确些,不是被尼烛杀死的,是被赵纯杀死的,”胥九欲轻轻开口,他道:“他控制不住尼烛,被反噬了,尼烛又失控杀了荣语冰……”
*
赵纯最开始只是想要召唤胥九欲,想要让胥九欲来帮他,帮他救自己的爱人,至于说服胥九欲的理由——
其实他们家和胥九欲有很大的渊源。
他的长辈因为信奉胥九欲而遭受了屠杀,全家几十口人因为信奉的不是正统仙道人士,被那些修士清理了门户,几十口人啊,就这么葬身火海中了。
那时赵纯的父亲刚好进京赶考,幸而免了杀身之祸,保了赵家的一根独苗苗。
赵纯的父亲运气很好,去京中了探花,本该是衣锦还乡敲锣打鼓庆祝的喜讯,因为胥九欲,因为那些屠杀他全家的修士,变成了赵纯父亲不能提及的过往一章。
或许是上天想要补偿赵纯的父亲,他虽然没了家人,但在服丧之后收到了皇帝的重用,娶了宰相的女儿成了朝中炙手可热的新兴权臣,赵纯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生的。
或许是因为之前的经历,赵纯父亲对修仙之事,对修士向来厌恶,不假辞色,杜绝家中崇尚修士的可能,但可惜的是,赵家孩子很多,赵纯又是个例外。
因为自己的父亲,他没去求仙,但又因为自己的天赋,他又没放弃修仙。
自小他就喜欢研究这么玄而又玄的东西,赵纯的父亲每每都要打上他一顿,但赵纯又屡禁不改。他喜欢修仙,而且修仙似乎也喜欢他,赵纯享受和天地混为一体的感觉。
然而,即便他再叛逆,他也知道自己父亲的逆鳞,那就是胥九欲这个巫山的堕仙。
“胥九欲”是赵家的禁词。
他赵纯可以崇尚全天下任何一个仙人,是正统也好,巫山的也罢,赵纯的父亲虽然厌恶,但至少可以做到眼不见心为净的程度,但唯独不能是胥九欲。
赵纯对胥九欲的态度好奇中带着排斥。
所以在离开京城来到宁山镇后,他才会看到老道手中那幅画后动了求过来的心思。
但他将画拿到手后,甚至没有看上一眼,就将东西封在了绝密的地窖中,地窖不允许任何人进去,是赵家的禁地。
赵纯抱着复杂又忐忑地心情存放着胥九欲的画像,没供着,但也没有像是对待普通珍宝一样随意陈放。
他也说不上自己到底对这幅画抱有什么样的感情,他父亲已经死了,赵纯也不知道自己拿这幅画像是为了什么,——这副给他们家带来巨大灾难的画像,对他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也说不清。
后来荣语冰生了病,得了绝症,老道说胥九欲能够救她。
又是胥九欲。
赵纯觉得这个世界真小,难不成修仙界就没有别的人能够帮他?除了胥九欲外的任何一个人,只要不是胥九欲!
于是他擅自改了老道给他的咒语,堪称是疯狂举动,赵纯也说不清那时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做出了这种疯狂的事,明明一不小心,自己的命就会没了,禁术岂能是说改就改的?
但或是上天也觉得赵纯命不该绝,他没死,不仅没死,还成功了。
他唤出了尼烛,不是胥九欲。
但尼烛不愿意帮他,不愿意帮他救荣语冰,不仅如此,他还感受到了胥九欲的画像,想要抢胥九欲的画像,……赵纯也说不清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说是上天不愿意看他死,他又侥幸活了,但尼烛却死了。
赵纯家境富裕,能够和仙人称兄道弟,他出了很多钱财买那些修士的真经,也知道不少修仙界的事情,他看到尼烛的尸体,脑中突然跳出了一个更加疯狂的想法。
——他想将尼烛练成傀儡。毕竟尼烛已经死了不是吗?
傀儡的好处有更多,他可以知道傀儡的记忆,知道傀儡生前的一切。
换句话说,只要尼烛成了赵纯的傀儡,赵纯甚至可以以尼烛的身份在这个世界的存活,不会引起天道的警惕或者铲除。
他可以有双重身份,也可以自己进巫山,更甚至,他可以以尼烛的身份去巫山,去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一切,包括荣语冰的存活方法,亦包括胥九欲本人。
但尼烛岂是好收服的?赵纯被反噬了。
——又是在这时候,荣语冰巧合般地出现在了这个地方。
巧合般地,尼烛突然恢复了一瞬的自我,巧合般地杀了她。
因为担忧赵纯,荣语冰摆脱赵府的看守们,偷偷来到这里寻找赵纯。或许是爱人之间的感应,她来的正是时候,赵纯的确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
她出现的又不是时候,被发狂的未被赵纯彻底驯化的尼烛杀死了。
一掌穿心,当场死亡。
充满戏剧的结尾,赵纯觉得上天是在耍他。
*
静止的空间又重新流动了起来,具有腐蚀性的雨下着,哗啦啦冲刷着地面,将荣语冰漫在地面上的血洗刷干净,稀释而后彻底消失。
雪或隐和胥九欲对视一眼,她看到胥九欲眼中的无奈情绪,她很少在胥九欲眼中看到这种情绪,只有个别时候,在胥九欲感到悲伤的时候。
他在悲伤,是为了赵纯?
地上的赵纯突然动了,他扶着墙体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佝偻的身形始终无法站直,那弯曲的背脊像是固定成了那副模样,赵纯一下子苍老了很多。
他没有回头看,双手支撑着墙体。他虽没有回头看,但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头靠在墙上,极速喘息着,喘息着,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一头老牛,在临终的前一刻绝望地呼吸,绿色锦服穿在他身上,这样佝偻着,像是被大雨打残败的芭蕉,支撑整个植株的枝干突然断了。
最主要的枝干断了,剩下的也只能任由暴雨侵打,毫无还手之力。
他的喘息声被淹没在如瀑布的大雨中,屋顶上站着的雪或隐和胥九欲静静地看着他,因为雾气朦胧,没人能够看清他们两人眼中是什么情绪。
绿,是这黑白空间中残余的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