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翌日,李君和刚下朝,就有人通报说钟书誉前来觐见。

    钟书誉历经三朝,完全是元老级的人物,如今虽然两鬓斑白历经沧桑,但那一双眼睛无比精亮,看人的时候极其稳重犀利,在朝中看的时候觉得是精神矍铄的一老头,离近了更是觉得其精神极佳。

    好能活的一王八。

    李君和在心里悄悄评价。

    钟书誉同常栖不一样,他的君臣之礼可谓是北禹教科书,哪怕是他已经把持着大半个朝政,要拜见圣上依旧按照流程一点一点来,甚至连进门的仪态和请安的姿势都分毫不差,令人咂舌。

    李君和心中啧啧称奇,却是立刻感受到了这般作风的弊端。

    这样的一个人,在说话时喜欢兜圈子绕弯子,讲半天讲不到重点上,全是一些浮于表面的问候和无关痛痒的问题。

    李君和:“……”

    她耐着性子同他绕圈,终于等到他说出“怎么不见常公公”这样的发问。

    李君和深呼一口气,有一种八百米终于跑到最后冲刺环节的爽感。

    钟书誉表情闲适,姿态放松,仿佛方才那句话真是他闲聊中无意想到才提起的。

    钟书誉在朝中有一堆党羽不假,但是宫内的许多的消息都是靠他与常栖的同盟得来的,如今常栖被牢牢关在家里,内侍省更是被她交给了秋梨去管,想必钟书誉昨日在家心情好不到哪去。

    不过……这才关了两天。

    常栖不在,他手下的泥腿子们跑起来倒是一个比一个快,让钟书誉这么快就得到消息了。

    李君和面上笑意淡了些,“他惹朕不开心,朕不想见。”

    钟书誉了然一笑,语调沉稳,“内侍有错自然该罚,只是常公公也是陪着圣上长大的,同圣上的情分不比他人,圣上罚过,气消了,便免了他的禁足吧。”

    李君和瞥眼看他,“哦,丞相以为朕是胸怀狭小之人,所以对陪伴自己长大的内侍动辄惩罚不念旧情?”

    对付这种表面礼节繁缛的老狐狸,最有用的招术就是无理。

    钟书誉立刻颔首行礼,“臣绝无此意。”

    “那丞相是何意,有话直说。”

    钟书誉站直了身体,面色从容,语气不急不徐,“回圣上,臣以为圣上如今没有宫妃,内侍省总管宫中大小事宜,其中繁复缛节大小事宜皆事关宫中上下,圣上将其直接交给一个婢女管理,不合规矩不说,也实在是有些揠苗助长了。”

    他一言一语皆替李君和考虑分忧,“若是圣上考虑提拔秋梨姑姑,可以先让其从统管一件事宜开始,慢慢起步。”

    李君和看着他,染了墨一般漆黑的眼眸蕴着笑意,“内侍省不过两日无主,今日才将迎新掌事,然而现在才刚下朝不久。”

    “钟丞相。”她语气淡下来,“你消息够灵啊。”

    钟书誉不卑不亢道:“臣只是关切圣上。”

    李君和笑了一下,“行,朕允了你的关切。”

    反正她要开始无理取闹了。

    “本朝一向遵守‘能者上,庸者下’,常栖他做不好事,区区几个内侍都能将宫中搅得乌烟瘴气,他不行,秋梨便顶上,有何不可?”

    她一只手捧着脸,语气无所谓道:“反正都是朕身边的人,换谁都一样,又有什么区别?”

    “还是说,丞相大人与常栖交情甚好,不忍见他被朕惩罚?”

    她语气微妙,听得钟书誉表情有些难看。

    他开口否认,“臣只是就事论事。”

    “那行。”李君和大手一挥,“那你竟然如此担忧内侍省的问题,不如你现在就去净身房,朕现在就拟个旨意,明天你直接去内侍省走马上任!”

    钟书誉脸色大变,“圣上!”

    这简直荒唐!

    李君和放下笔,戏谑地看向一脸铁青的老丞相,“怎么了,丞相大人?”

    她语调上扬,眼里却无半分笑意。

    “臣不敢。”钟书誉立刻颔首。

    “这就不敢了,行吧,既如此,丞相还是回吧。”李君和依靠着扶椅,抬手送客,“朕见你眼下乌青甚重,想必是为国操劳已久,朕的内宫之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钟书誉走后,李君和立刻叫来庄超逸,表情凝重,“给秋梨身边多配几个人,务必保证她的安全。”

    庄超逸见圣上如此认真,重重点头,“是!”

    李君和想了一会儿,补充道:“没必要让他们非等有危险了再出手,看秋梨眼色行事,灵活点儿。”

    庄超逸听明白了,“好的圣上!”

    -

    秋梨到内侍省的时候,里面的人蜂窝般正涌做一团,吃喝打闹,总归没一个人干活的。

    她走进去,更是被直接无视,要么就是一些掠过她的冷漠的白眼。

    反正没把她放在眼里。

    秋梨深吸了一口气,掩住心中的不忿。

    这些内侍今早肯定都已经收到旨意了,如今这般做派,无非就是专门做给她看。

    圣上昨日都已经给她说清楚。

    内侍省中肯定不是所有人都是常栖的拥趸,只两三位有点官职的人巴结常栖的话,底下的人便都会见样学样,毕竟这样做了还能仗势欺人有些吃喝,如果不这样做,则会像岱央曾经那般收到冷对和凌辱。

    秋梨在宫中也有些年头,自然能明白这些道理,更清楚这些个内侍的嘴脸。

    只是这些人中不知有谁是同钟书誉暗中递送消息的。

    秋梨眼神沉下来,冷脸看向围在一起嬉笑打闹的众人。

    圣上说了,暗中之人做事一向最怕打草惊蛇,不过她是个明面上的——

    所以,阵仗越大越好!!

    “赵让!”她冷声唤响一内侍的名姓。

    正捧着芙蓉猪肘啃得香喷喷的内侍立刻抬起头,见是她,又低头咬了一口,边嚼边说:“秋梨姑姑~有劳大驾,我们正在这里聚餐呢,您要一同吗?”

    说完,哈哈大笑起来,嘴里没吃完的食物露着,活似一头牲畜。

    秋梨走过去,站在最外围一人立刻给她让道,秋梨注意到,直接问他,“你们在聚餐?”

    那小内侍刚入宫不久,八九岁的年纪,这段时间经历的所有阵仗更是闻所未闻,如今天子亲侍到来,他虽然也跟着众人围在一起,实则快吓尿了裤子。

    见天子亲侍突然问话,他强行扯出一张笑脸,却比哭还难看,“是的,姑姑。”

    “在庆祝什么?”秋梨又问。

    那小内侍却是答不上来了,直接被吓哭。

    他这样,周围人更是无人理会,嫌弃得看了几眼后,又是将秋梨无视了过去。

    “秋梨姑姑,你来这里到底所为何事啊?总不能,是来给我们找乐子的吧!”赵让是内侍省的一个小官儿,更是常栖的几个干儿子之一,他一发话,周遭人都安静了下来,闻言,又是哄堂大笑。

    秋梨冷着脸。

    任由这内侍踩到她脸上就是侮辱,侮辱她就是在侮辱圣上!

    秋梨猛然上前,抬手便抽了赵让一巴掌。

    这一巴掌可谓响亮猛烈,直接将那张脸扇歪,喷出了血沫,留下令人惊骇的红色掌印。

    周围的人和赵让皆是懵了,赵让脸上火辣辣的疼,他捂着脸转过头,一脸不可置信。

    一和赵让同样官职的内侍最先反应过来,怒目而睁,伸手去够秋梨,“你个仗势欺人的——啊!”

    他话还没说完,膝盖却骤然剧痛,直接在众目睽睽之下跪了下去,“邦”得一声,无比剧烈,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他气愤,猛一回头,只见一身穿玄色甲胄的麟羽卫森然站在身后,尖锐冰冷的刀刃就贴在他的眼前,咫尺之间。

    他立马就吓得无声尖叫,整个人软在原地。

    除此以外,原本安静若平常的屋顶又是骤然落下几道黑色身影,三两下将屋内众人围困了起来,如山峰般雄壮威然,带着凶猛的杀意。

    一时一片寂静无声。

    赵让被这阵仗吓到,哆嗦了几下,忙下了桌子,连滚带爬来到秋梨面前,留下一地油腻的印子,他跪在秋梨脚下满脸谄媚,“秋梨姑姑,小的、小的给您请安了!”

    其余人更是脸色惨白,纷纷跪下来,身子抖得恨不得趴在地上。

    秋梨冷眼看着赵让,“衣冠不整、言语不洁、尸位素餐,宫中礼节怕都是让你吃进肚子里去了!”

    她话音落下,身后的麟羽卫直接上前将人揍了一顿。

    圣上吩咐过,可以打人,但要避开致命部位,只打那种能让人疼上好几天但又让人看不出来的部位。

    秋梨目光扫视一番,又让麟羽卫把方才几个口出狂言的和一同吃喝的有官职的内侍都揍了个遍!

    直到揍得他们满地乱滚,说不出话。

    揍完,除了那些躺在地上的人疼得受不了的呻吟声,其余人皆是噤若寒蝉,垂着头不敢看。

    一时间竟不像是宫中风光的内侍省,而是大理寺审讯犯人的地狱。

    秋梨缓步走着,那些人的呼吸和注意跟着她的脚步起伏,全都紧绷着。

    她将整个内侍省从头到尾都走了个遍,她慢悠悠地走,那些内侍有些跪得受不住了想换个姿势,身后的利刃立刻就上前,刀光直冲瞳孔。

    内侍们立刻都被吓得一动不动,连呼吸都不敢出声。

    秋梨把一些重要文件摆放的地方看清楚了,差人将其都拿到二楼去,她要一个一个看。

    “都听着。”

    她走到中心,笑着将跪着的人都扫了个遍,“搞清楚,内侍,皆是圣上的内侍。”

    “你我,都是圣上的人。”

    她不着痕迹打量他们的神色,语气冰冷,“若是以后再有人没规矩——”

    她笑着,“那就不是打一顿就行的了。”

    众人立刻遵命点头,宛若鹌鹑。

    等东西都已搬上楼,秋梨才给麟羽卫领头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刻心领神会,慢慢收回兵器。

    麟羽卫潮水般褪了出去,秋梨也上楼了,楼下的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却也不敢大声说话,都开始麻溜收拾一片狼藉场面,连动作都放得很轻。

    在一片收拾东西的身影中,一个小内侍渐渐放慢了动作,小心翼翼朝楼上抬眼看去。

    -

    李君和一直独坐在殿中读书,一是要温习齐运聪布置的功课,二是等秋梨回来。

    差不多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她才终于听到外面有了些动静,抬头便见秋梨洋溢着笑脸走进来,“圣上,抓着人了!”

    庄超逸紧随其后,身后跟着两个麟羽卫,二人禁锢着一个身材窄小的内侍。

    李君和挑眉,心里诧异,“居然只有一个?”

    “平常都是常栖同外面联络,常栖本人虽然不够聪慧,但却谨慎得很,对旁人万分不敢轻信。”秋梨解释,“这内侍是因为进宫后就一直跟在常栖后头,所以他才得以被他信任。”

    李君和颔首,叫了庄超逸,“你细细将其审问一番,悄悄地,不要有太大动静,朕担心宫中还有别的眼线。”

    她下了死令,“内侍省最好是一个不透风的铁桶,不管你们抓了什么人又如何处置,朕不希望有除内侍省以外的人知晓。”

    麟羽卫立刻回道:“是!”然后领命下去了。

    等屋里人走干净,李君和才扭头看向秋梨,“如何?”

    秋梨脸上立刻露出忧虑,“奴婢愚钝,什么都没查出来。”

    她递上一本厚厚的书册,李君和接过来细细翻看,过了一会儿,她放下东西,冷笑一声,“常栖做事真是干净得很。”

    居然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圣上,接下来该怎么办?”秋梨紧蹙着眉。

    李君和垂眸沉思。

    现在已经是四月份,离汛期越来越近。

    修堤要紧,但同时也要治水,从根源处解决问题,否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恐怕岐河下游就要变成地上河。

    户部这几年被钟书誉一党管制,本就窟窿甚多,根本没办法一下拿出这么多钱,她本以为能从内侍省捞上一笔,现在看来短期内是不行了。

    她暗自思忖着,目光缓慢游弋,逐渐落到了一张被折叠住的纸上。

    里面写的是主角在岐河旁的住址。

    那天她私下见程煜,说了一大通话,临走之前,她让程煜帮了她第一个忙——

    “朕问你,朕那位才学济济的状元郎呢?”她看着程煜骤然怔住的脸,深沉的笑意直达眼底。

    一开始程煜还在装傻,后来见她确实有信息握在手上就装不下去了,只得开口说出来。

    嘴上说的容易记错,李君和点了点桌子,示意他写下来。

    等他写好,她将东西收起来,才抬眼虚虚看向一脸菜色的程观意,“今日之事,随你意愿,你可以说给任何你信任的人听。”

    “但……”她晃了晃手里的纸张,“你若是将我问过你地址的事说出去,朕可要论罪处置了。”

    程煜立马疯狂点头。

    思绪从回忆中抽出,李君和手指点向那张纸,随手一拨,露出了里面短短一行字。

    “无妨,这不是还有一个后手吗。”

    她眸光流转,脸上笑意清浅。

    主角,朕的好状元郎,可千万不要让她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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