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荔枝膏水虽冠“荔枝”之名,却并非以荔枝制成,而是以乌梅、肉桂、沙糖、生姜汁、蜂蜜熬制而成。北地难得鲜荔枝,故而也只能靠这般仿荔枝风味的饮子消暑。
说起“荔”,齐恂总觉这一字眼过于耳熟。
眼见着郭栗祥领着一众厨工将道道嘉肴美馔端上席,他忽而便忆起来了——这郭栗祥的“小师傅”,不正单名一个“荔”字么?
话说,今日亦是她上工第一日,不知为他做了何稀奇古怪之菜肴。
这头,郭栗祥已站至太母乌氏身前,为她一一介绍菜品。
齐恂漫不经心地听着......嗯,咸有酒炊淮白鱼,开胃提鲜;甘有蜜煎雕花金橘,舒缓酒烈;酸有梅子姜豉,解腻生津;苦有苦笋煨火腿?,清热祛火;辛有?胡椒醋羊头,激人食欲。
“好好好。”乌氏眉开眼笑,抬手吩咐身后的嬷嬷给赏,“宴膳一事有你,我是再安心不过了。”
郭栗祥欢天喜地领了赏钱退下,齐恂则循例将每道菜肴一一尝之,终了,也欲起身告退。
唯独不巧的是——有客来访。
“晚辈琉珠,恭请乌老太君金安。”
齐恂脚步一顿,眉梢轻蹙,只得暂缓离席的念头。
来者乃兵部侍郎季大人的嫡女季琉珠。
她一头绸缎似的青丝绾就望仙髻,两侧斜簪垂珍珠步摇,身着一袭湘妃色百蝶穿花纹的交领襦裙,手持一柄绘折枝芍药的牙雕团扇,先朝乌氏盈盈问安过,再转眸望向齐恂,眉含娇羞,仪态万千地行着万福礼,温柔道:“恭请侯爷万福。”
齐恂神色淡淡,仅略颔首。
乌氏为他这般冷淡模样嗔怪,转脸又见季琉珠一副低眉垂眼、含情脉脉的模样,便开眉展眼地笑了,故作生气地低斥齐恂:“前段时日你卧病不起,无人陪我这老媪散闷解乏,还是琉珠三天两头前来看望,这才让我不那么烦闷。你倒好,眼下伤病好了大半,却不曾去过季府道谢,实非君子之道!”
闻言,齐恂无奈地垂眼看着自家老太太。又开始了。
季琉珠面颊微红,忙上前俯身握住乌氏的手:“老太君何必责怪侯爷,一切皆是琉珠自愿而为,只要老太君见着我心中欢喜,我便觉足矣了。”
“果真是兵部侍郎教养出的好女儿。”乌氏满意地拍了拍季琉珠的手背,转头又朝着齐恂道,“今日庭园中的花开得最是酣盛,还不带琉珠去园中游赏一番?若是碰上甚么她欢喜的葩华,也好直接唤仆从摘下,绑束好送去季府。”
“琉珠知晓,老太君最是疼我。”季琉珠莞尔,眼角余光飞快掠向齐恂,“正因如此,琉珠念及您膝腿不好,欲趁今日赏花宴,取一些素馨花瓣,加红花与花椒粒,制成膝置花囊予您。这样一来既可祛寒除湿,又可活血通络,日后碰上阴雨天气,膝头亦不会那般刺痛了。”
季琉珠念着,不禁抬手轻轻抚摸自己的额发。她一大清晨便以玉女桃花粉敷面,眉画倒晕眉,唇点檀珠妆,连两颊都细细贴了当下汴京城中最时兴的珍珠面靥,只为齐恂能记住自己最姣美的一面。
也不枉她在乌老太君身边耗了好一段时日功夫,今日终于如愿以偿。
听她如是说着,齐恂反倒展颜一笑:“我记得侯府所种素馨品种枝带细刺,季氏淑女千金贵体,不如留在此处伴太母听曲?我去吩咐仆从摘来便是。”
话音刚落,他便潇洒抬步离去,饶是乌氏在后头都只无奈地张了张嘴,未说得出半句话来。
这竖子!
季琉珠孤零零地立身于一旁,窘得似两颊扑了朱红胭脂,双手绞着扇面。
乌氏于心底里叹息,奈何需顾及人家姑娘颜面,只好权作何事都不曾发生,慈祥地笑着唤她坐在自己身旁听曲儿。
-
好不易自虎窟狼窝之中脱身,齐恂总算觉耳根清净不少,连身子骨都松快许多。
宴客厅与庭园是万不可再去,方摆脱一个季琉珠,那两处不知还有多少李琉珠、王琉珠在等着他。
齐恂踏步青石小径,一面为回自己的院子竟也需绕小路而慨息,另一边抬臂推开院子侧门,却在门扉开启那刻,因眼前之景倏地停住步子,定在原处。
院中的石桌旁,有人正伏在桌上打瞌睡。
那妙龄小娘子着一袭藕荷色窄袖短襦,配浅青百褶罗裙,一头乌发玉润曼泽,以一素绢松松绾髻,鬓边簪了一朵莹莹雪白的?栀子花?,毋庸置疑,是从他院中那灌白栀子丛中摘来的。
合身上下,衣无锦缎,却显其洁;饰无金玉,却见其慧——好一个“清水出芙蓉”。
栀子花娇嫩而恬静地偎傍在那人珠玉般的脸庞,愈衬得她肌肤夷白。虽离得甚远,可他却好若嗅见那抹沁人花香。
许是他足下无轻重,踩踏到石板路上的青竹叶,发出簌簌声响,那小娘子微微动了动身子,颦蹙着眉头醒来,伸展着四肢,打了个漫长的呵欠,泪眼朦胧望向声源处。
下一瞬,细长的狐狸眼眸倏然圆睁开来。
“齐、齐......侯爷!”薛荔抹了把唇角边为梦中美食而流淌的哈喇子,赶忙起身,朝齐恂施礼,“民女见过侯爷。”
齐恂敛去方才眸底浮现的柔意,恢复惯常神色,淡淡应了声。
“你不在庖厨,跑到这处来做什么?”他走上前,看见石桌上搁着的食盒,心中忽而了然,微笑着抬眸看薛荔,“今日第一天当工,便迫不及待来送膳了?”
薛荔面上一红,欲言又止了小半晌。
这哪是给你吃的?你的那份还在大砂锅中未调味呢!
眼下这份分明是她特意盛出,专给她家齐小妹享用的。
窘然的绯红被齐恂误认作脸皮薄,他欣然在石凳上坐下:“也好,既然都送到我院中来了,那便在此处用膳罢。”
你院子?!
薛荔愕然地望了望四周,只见院内竹影清疏,石桥小池俱全,远处假山玲珑,连不起眼的绿植都养得极为葱蒨,再看屋檐下悬着的“墨竹堂”金字牌匾,她心头一沉。
这地方,确然是齐恂的宅院。
齐恂见她呆呆地杵在原地不动,倒也不恼,径自揽过布膳的活。
他摆碗铺箸,揭开食盒盖子一瞧,香气扑面的确而来,可却发现其中竟是半边仔鸡。
他提了筷子,在菜肴上方踯躅良久,终是静静地淡声问她道:“难道郭栗祥不曾同你说过?我不喜鸡鸭之类的荤腥。”
薛荔这才回过神,一见他神色淡淡,心头便咯噔一下,忙熟稔又热切地自他手中接过汤匙碗盏,笑盈盈地为他盛汤:“侯爷有所不知,从小我耶娘便教我一句话——‘小鸡加红枣,胜似灵芝草’!”
“这道枣菇炖仔鸡可是我一大清早便起灶细火慢炖着的,其中添了香蕈、黄芪、枸杞与灵宝圆枣,汤底还添有糯米酒作调味。侯爷若是愿尝尝,定觉滋味与寻常吃的有所不同。更不要说,黄芪补气养血、枸杞又补脏明目,鸡更是挑的顶好的‘汶上芦花鸡’,您眼下尚未全愈,以此菜进补,再合适不过了!”
她将那碗汤捧与他,眉眼弯弯,笑意里带点讨好,可他看了,却仍不免失笑。
齐恂接过那碗羹汤,小娘子的手微凉,一如方才那盏添了碎冰的荔枝膏水。
君子饮汤,极为讲究,先观汤色是否澄澈,再嗅药料香气,末了,方才以长柄羹匙舀汤,缓缓入口,慢饮体味,避免啜饮出声。
薛荔看得一阵无聊,只觉他喝汤也能整出一套镜头,索性一屁股在他身边的石凳上坐下,托腮打量他,越瞧越困,可谓是眼皮子都要睁不开了。
诶,古人就是规矩忒多了些。
吃美食么,怎么好吃怎么来,怎么开心怎么来,哪来那么多束缚人的门道!
忽听一声轻微脆响,汤碗落定于石桌面上,薛荔惺忪地睁开眼,立刻凑前,眼巴巴地问:“侯爷觉得,这汤滋味如何?”
“尚佳。”齐恂以拭巾揾唇,抬眼看她,目光在她圆溜溜的眼睛上一顿,又速速移开,唇角捺笑。
“尚佳”?
若旁人听了这评价,只怕得泄气,可若要以为薛荔亦会为这“尚佳”二字而气馁,那可就大谬不然了。
能从齐恂这样一个平时惜字如金的冰山玉郎的口中听到如是品评,那便已是极大褒赞了,她可不会对自个儿要求那般高。毕竟,她吃的可是皇饷!他又不给她发工资。
“今早宫里那道旨,想必你已收到了。”齐恂收起帕子,又关切起她来,“你也不必太过紧张,侯府的规矩不似外界所传那般苛密。更何况,你还有珍味铺需兼顾,切莫将身子劳累坏了。”
他竟还挂念着她的疲劳?
这般和声细语,可不像传言中那位刻薄苛刻、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宁武侯。
“多谢侯爷挂怀。”薛荔言谢,玩笑起来,“儿家亦是沾了侯爷的光,眼下珍味铺的生意已是红火万分,铺子里的伙计们都快忙得停不下来啦。”
可不是嘛,这道圣旨来得措手不及,铺中那三个娃娃们都要忙上天了。
齐恂呀齐恂,可真是太谢谢你了......
“你所言的‘伙计’,可是你铺中的那三个小童?”
齐恂轻皱眉头:“食肆营生本就辛劳,那几个孩童年纪尚小,若真叫他们端盘传菜、除扫结账,事毕还得你亲自查点,不如再多聘个得用的伙计来,总归是可替你分担些。”
薛荔听着听着,忽地心里一跳,想起什么似的,猛地瞅着他。
……不是,他怎知晓她铺中有三个娃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