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白湘顺从直接地回了她。
“客栈附近有一道很臭的灵血气味，我出去在街上看见，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他指了指近乎死去的黑干修士：“他见我出来，把我打晕带来要杀掉，但看我胳膊上的东西好奇想割下，割了一截后被它们吸噬了。”
地上蔓有白湘长大许多的血藤，林临琳小心跨过它们，缓缓走近残留几口气的萎缩修士，
这人已看不出样貌，面无血肉，只有皱巴巴的皮贴着骨头，发霉的黑色，眼球灰白，不分瞳孔眼白，两根胳膊都被白湘扯断了，丢在一旁。
林临琳把那杂驳灵气引子释放出来，洒在他身上。
这与干尸无异的修士感受到什么，张了张干皱的嘴，想说话，但不能发不出半丝声音。
“这两人，你认识吧。”
她看到他的动静，顿了顿道：“他们都死了，你也要死了。”
他静下来，片刻间，已是彻底气绝。
回客栈的路上，已接近天黑。
在林临琳的要求下，白湘把血藤收起，外面看着，只道是一个可爱可怜的残废孩童。
他们静静并肩走着，往日絮絮叨叨的林临琳这时异常安静。
白湘突然道：“你身上也有难闻的灵血气味。”
林临琳：“嗯，我的灵血很不好闻？”
“是你沾上的，不是你的。”
“你能闻到每个人的灵血？它们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
林临琳试探着问他噬血诀：“你身上的血藤，它们究竟是什么？完全受你控制吗？”
“它们由我血肉而生，有灵智，一般都很听话，但有时不受控制。”
“这功法如此不同寻常，你是从哪里得到的？嗯，我没有对它感兴趣，只是有点好奇。”
“是突然出现在神识里的。”
“暗星门那次吗？额不，我不该提这个，这个对你太沉重，我们不说了。”
“没什么。在白家时它就出现了。”
白湘停下脚步：“你今天问了很多问题。”
林临琳向前有一段距离了，此时停下回身看他：“……不可以吗？”
少年专注地看她，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声音凉凉的：“我也要问。”
白湘居然主动询问她的事情。
林临琳脑袋有短暂一瞬的空白，旋即微微笑道：“好，你说。”
“你怎么了。”白湘一字一顿，语气很认真。
见林临琳蹙眉，他继续道：“你今天和之前不一样。”
林临琳大概知道他意思了。
“你是想知道，今天下午发生了什么，让你觉得我来找你时，和前几天不一样？”
白湘点了点头。
看他这样，林临琳忽然心生了一点逗弄他的想法，笑道：“你真的很想知道？”
这段时间，她发现了，白湘对外是没有想法的。不会哭，不会笑，吃的玩的不在意，财富灵宝也不关注，受伤也不管，更不在意死的是谁。
他像与人界脱离的兽，给她一种非人感，说的话也干干的，直白，有时甚至不能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思，唯一的目标，就是提升力量，提升力量。
现在他开始注意外面变化，这如何不欢喜？
白湘被这么强调一问，垂下眼睫，没有回话。
林临琳的心软下来，倒回去走近他，牵起他空荡荡的右衣袖，温声道：“走吧，回了客栈，我一点点讲给你听。”
天黑了，林临琳向客栈小二要了些热茶，把屋内灯点上，给自己和白湘各倒杯茶。
“我本来在这里发呆，突然发现里间空荡荡的，没有人影……逛到了镇子外面……林子里全是血和肉，我看不下去，最后放火……。”
“然后，我想到你，想到你不见了和这些人有无关联，就顺着气息找到了。”
林临琳有着一张秀雅的鹅蛋脸，五官端正，弯弯的眉，双眼柔和有若飘云，是很秀致温善的的长相。
对上这样一双眼睛，会叫人觉得被她无限包容，理解，会被永远关怀。
“还好，你没受什么伤。”也没出现意外。
她本来担心的一点是，白湘在特殊状况让血藤滥杀四方，最后难以收拾局面，现在，一切安好。
殷殷关切的眼，淡淡的笑。
那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又来了。
白湘胸里有什么东西在左右扯动，膨胀，想靠近，想逃离。
醒来相见的第一眼，她匆匆起身，朝自己靠近，说着奇怪的话，好像很紧张，又热切要向自己示好，这是什么姿态，这是什么意思……
他拒绝她的治疗，她还是自顾自地贴来，笑着传来灵气，温暖的，干净的，从未有过的。
为什么要对他们那么关心
只是死了个人，为什么那么痛苦
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她吗
他没有和别人同行过，有意识的那天起就在白家做个“下奴”，有短暂一起做事的，莫不是你踩我来我踩你，她又要做出什么？
好了，他知道了，她会把自己的灵气全传给他，会送来凡人的吃食，会说好多好多听不懂的话，绕在他身边。
一次又一次，每一次他的身体都会变得越来越不舒服，丝丝麻麻的，像蜘蛛的腿爬行在肉里，在她轻轻望向自己时烟消云散。她对自己下毒了吗，这是什么毒，不痛，但比百鬼噬肉还难以忍受。
血藤们呼啦啦传来讯息，没有毒，主人的身体很好！那个女人的肉好香啊，我们吃掉她吧！吃掉就不会难受了！
白湘不理会它们叫闹，只想静下来研习噬血诀，试图减少和她接触，另一种奇异的感受却来了。
空空荡荡，有谁挖走了某样东西，每一天每一刻，甚至开始回想那种不舒服的滋味，明明是要避开，却想要再度回去。
十多天而已，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一事未平，一事又起。
她开门的时候，有短短几瞬，整个人像被抽走了色彩，变作灰色。她的简单回避，看向那个修士的眼神，异常的安静，都让白湘无法忍受。
如果她再拒绝回答自己，或欺骗自己，那就给血藤们吃掉好了。
可她笑着走回自己，告诉了自己避开的事情，她一直在找他，担心他，那股无法忍受的散去了，却留了一道难解的谜，杀人而已，为什么要痛苦？
白湘想不明白。
在林临琳眼里，这孩子已经陷入沉默太久了，周遭一片寂静。
她想起什么，拿出一截暗红的，食指粗细，半臂长的枯软藤蔓，交叠在掌心。这是林临琳走前带回来的，被修士割下的血藤，白湘好像忘记它了。
拿起来时，出乎意料的柔软，似乎因为与本体相离，又受了伤，变得很畏缩，想咬她却还是软趴趴地缩在那里。
林临琳托着它，递在白湘面前，轻声道：“白湘，白湘？”
他如梦初醒般抬起眼睫，看到她手上一团暗红的东西后，第一次露出了平静之外的表情。
粉白面容凝滞，露出孩子气的迷茫，无措。
凌乱的额前碎发下，黑石般的右眼愣愣看着她，宝石一样剔透漂亮，是从未有过的纯净无物，仿若初生婴孩的眼睛。
见他这么震惊，林临琳解释道：“这既然是你身上的，它现在掉落了，给它收回去吧。”
白湘很快变回平静，缓缓起身，拿走她手上小小藤蔓，冷情地摔在一旁，毫不在意道：“没用的东西，不用管它。”
林临琳错愕地愣住了，看到被摔在地上的血藤，受痛地蜷起小角，甚至有微微的颤抖，动了两下后便再也没了力气。
她忍不住走过去蹲下，再度轻轻拿起它，放回手心。
“可它看起来好可怜，它也是你的一部分，白湘，你真的不要它了？”
少年站在那里，淡淡道：“你想留下，可以自己养它。”
林临琳空出的右手指了指自己，惊讶道：“我？”
她难以想象那种画面。
“可是，它不是因你诞生的吗？会听我的话？要是养它，不会需要天天放血喂它吧？”
白湘看着被她小心翼翼捧在手的废血灵，第一次觉得这东西如此多余，碍事。
体内休憩的血灵们感知到主人想杀掉同胞，不安地鼓动起来，哭着求情，被白湘直接封住。
“你真的想养它？”
林临琳这时发觉白湘的神情，有些怪异，明明和往常一样淡漠，却给人一种假面的违和。
“这个，其实我没有一定要留下它的意思。”
林临琳真诚坦率道：“如果你不喜欢，我就给它寻一处归所。我当时拾起它想的是，”
她顿了顿，继续道：“会很疼吧，被割下的时候。”
“我还是来晚了，你已经没了一只眼睛和胳膊，现在又被割下一截血藤。虽然它很小很小，可它也是由你的血肉幻化，我不想你再失去什么。”
假面慢慢化开，一样，又不一样。
“……它们可以再长出来，噬血诀第三层可以重塑躯体。”
“如果可以，我更希望你一直安好，不用重塑。”
胸口热热的，痒痒的，卸了重力般，浑身轻快。
白湘忍不住扬起软而薄的唇角，笑意清浅，目光纯净，盯着林临琳看，全然一个单纯可爱的孩子。
可能因之前从未笑过，今天第一次身体自发，不由自主地展出笑意，生涩僵硬之余，更多的是纯粹快乐，从未出现过的鲜活气息。
白湘不仅主动注意外面的事物，他还开心地笑了。
林临琳心中积郁的沉闷消散：“白湘，你笑了哎，这是我跟了你这么多天，你第一次笑。我之前想逗你开心笑一笑，都没有反应，你现在这么开心，我也很开心。”
“笑？”
“是啊，就像这样。”林临琳朝他做了个标准的微笑。
“是不是很眼熟？我经常笑的，刚见你的那天就笑了。人在开心的时候就会想笑，我对你笑，是因为我见到你很开心。”
这种感觉叫开心？
她也开心，她也有这样的感受，见到自己也会这样。
朦朦胧胧意识到这一点，名为开心的情绪好像更强烈了，浑身都轻盈起来，想一直一直沉浸下去。
他现在像一个志得意满的小动物。
林临琳笑着，继续未完的话题：“好了好了，对于它，你现在想怎么处理？”
她把虚弱的血藤递过来。
白湘看看她掌心的血藤，又看看她温润的脸，她对这废血灵感兴趣，那便交予她吧。
“你喂它几滴血吧。”
林临琳聚起灵气，破开掌心，虚弱的血藤触到血液，咕啾咕啾吸起来，转到伤口中心，极快地钻了进去，进入她体内。
“啊！”
林临琳被吓了一跳，看着空空的掌心，缓缓合上的伤口，手微微颤起来。
“它现在是你的了。”
原本寂静空灵的神识海，此时多了一小团红雾，很小很小，像个小土豆，静静趴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