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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告捷

    沈确闻言低笑,不动声色地向前倾了倾身,“如此说来,我们还是一条道上的。”

    “之前谁还说,情深易折,义重难得善终?”清清冷冷的调子里带着几分不以为意的调侃,“我可是要早死的,沈将军也要与我同行?”

    “那便帮我留座坟吧。”不知是不是月色覆盖,他眼中似星河倾泻,“在你边上。”

    行至廊前,夜风裹挟着一缕幽香袭来,打断了二人谈话,诱人驻足。

    是桂花酒的气息,甜而不腻,在微凉的夜色中格外勾人。不由得引得她皱了皱鼻子。是喜欢的味道。

    这个时节的桂花酒少说也是去年的。月光下,几个下人正搬运着酒坛,釉面映着清冷的光。

    鬼使神差地指向那些下人正在搬运的酒坛,眼睛亮晶晶,带着满眼希冀,侧过头看着他,“能喝吗?”

    沈确看她这样,忍不住莞尔。

    就是在这候着,不然谁会挑个夜半在这搬酒。

    沈确行至前头,抬手将下人遣散,带她去坐下。

    酒坛启封的瞬间,桂香扑面而来,浓郁得几乎要将人淹没。他执壶斟酒的动作行云流水,琥珀色的酒香在杯中荡漾,映着两人交错的倒影。

    他将杯盏推来,指尖似有若无地擦过她的手背,那一触即离的温度比酒更醉人。

    桂花香弥漫,酒气散了七八,剩下的都是花香,入口清甜,回甘回香。

    浅酌了一口,甜香在唇齿间绽开,让人心情都好了几分。一心沉溺在酒中,全然没注意到对面之人眼中笑意灼人。

    借着酒劲,逐渐放松下来,很快一坛见了底。

    酒过三巡,坛坛渐空,微醺的感觉让视线变得朦胧。呼吸也重了几分。

    沈确正想着,眼前之人,倒是没有了劝人喝酒的坏毛病。

    一声明晃晃地邀请捎带着酒盏就举在了自己眼前。

    “一起?”她眼里已经有些许迷离,望着他。杯中酒液晃动着,悸动非常。

    沈确一饮而尽,又自觉地给自己续上。

    酒香里,有什么在悄然发酵,比桂花更甜,比酒更烈。

    夜风微凉,酒意却烧得人耳尖发烫。

    “你还没回答我问题。”他嗓音低哑,带着几分勾人的酒气,指尖轻轻敲着杯沿,一下一下,像是叩在她心口,“他有多好?”

    她眼睫微颤,醉意被夜风吹散几分,却仍抵不住这陈酿的后劲,思绪如浸了蜜的丝线,黏连不清。可偏偏他眼底清明,像是非要在这朦胧夜色里,逼出一个答案。

    她明显有些醉意了,是陈年老酿,入口顺,醒酒慢。

    却也知道他说的是何人。

    “很好。”她脱口而出,话音未落,带着些勾人的酒气,眼角眯起,困意席卷。

    对面的人垂眸,指腹缓缓摩挲着杯壁的纹路,似笑非笑,却不再言语。酒盏里的倒影轻轻晃动,映出两人之间那一线未明的界限。

    沉默蔓延,酒意忽然醒了大半。

    “你喜欢他么?”她抬眸,眼底映着烛火,像是要望进他最深处的念头,“这般在意。”

    “喜欢谁?”沈确鼻腔里溢出一声冷哼,眉梢微挑,眼底浮起一丝惊诧。

    “温燮。”她轻轻吐出这两个字,唇齿间还残留着桂花酿的甜。

    “我……”他喉结滚动,满眼荒缪,正欲开口,对上她眼眸,又将其生生截断。

    “那不就是了。”她低笑,嗓音里掺着酒意,尾音上挑反问道,“那他如何,与你何干?”

    沈确被她糊搅蛮缠得一时失语,低垂的睫毛掩住眼底翻涌的情绪,片刻后却只是低头轻笑,不跟醉鬼计较。

    夜里回荡着一声声清脆的碰杯之声,几番过后,白枕迷迷糊糊,身体已有些脱力,可对面之人仍旧好整以暇,除了面上一丝红晕,眼里净是清明。她有些不满,“沈将军酒量真是好。”

    “多亏了有人日夜督促,练出来了。”

    “那可真得好好谢谢她。”

    “嗯。”他点点头,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了她脸上,“谢谢她。”

    月色浸骨,阴影打在她脸上,将霜雪之色浸润得愈发冷清。

    沈确看着她的脸,出了神。

    是因为过于相似,找个情感寄托么。

    他甚至不敢多问她的来历,仅敢凭借着一次又一次地试探,来给自己多些安慰。

    若她不是......那最后这点自欺欺人的念想,也要烟消云散了。

    他既怕她不是她,又怕她是她。

    他想,她若是真的还在就好了。

    但倘若她当真是她,那这么多年一个人姑娘背负这满门亲仇,得受多大的委屈,熬得多辛苦。

    他不敢再想……

    白枕手心摊在桌缘,被她挠破的地方,时隔多日,本就不严重,现今只留下几个浅浅的疤痕。

    沈确目光紧锁着那疤痕,白枕迷糊间似乎听见他几不可闻地一声轻叹,带着些许无奈,“没好好上药么?”

    白枕睁开眼,顺着他眼神方向寻去,笑了笑,不甚在意地合拢掌心,“这有什么?”

    轻轻的语气,落在他心里,忽然有些沉闷。

    落在她的心里,忽然也有些沉闷。

    这些年,光是习武自己摔的伤,都数不胜数。满身的淤青,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老覃总调侃她,“就是去北疆行军打仗也添不出这么多伤。”

    她也总打趣回去,“那丢的说不定是命。”

    “照这么练,可不一定谁先丢命。”

    “那我跟他们比比看。”

    只有拼命地里练,该杀的人才能早些杀尽。这念头伴随着每次的挥剑,招式也愈发凌厉狠绝。从不留余地,不给别人,也不给自己。

    卢老摇头,说她太过急进,迟早伤及根本;老覃也劝,这般未免反噬自身。

    可她不听,只觉得还不够,老覃总是狠不下心对她。每一次都是点到为止,刀刃离脖子尚有一寸距离,便收了手。

    一年一载,日复一日,待她能接住老覃所有杀招,刀剑再难近她一寸时,她便动了其它的心思——若真有一日要杀人,刀剑无眼,又岂能扛得住。

    所以,她去了北疆,束发披甲。终是软硬兼施让老覃替她瞒下了卢老。

    所以,“定昭将军”这四个字,她也不是第一次在满城喧嚣人声鼎沸中听到的。

    要比那,早得多……

    她知道他成为了将军,是替他高兴的。

    崇明十四年凛冬,北疆的风雪很大,军骑没入雪中,待踏出时,溅起一周的雪。

    营帐内,炭火噼啪。

    副统领宁自明率先举碗,酒液在火光里晕开浅浅的琥珀色,“恭喜沈将军,首战告捷。末将代兄弟们敬您!”

    欢呼声冲击得帐顶积雪往下坠。众人欢呼喝彩,篝火燃得很旺,炭火的暖意加之首战告捷定昭将军亲迎后方犒劳将士的喜事,众人饮酒交谈间都难掩悦色。

    酒坛空了一坛又一坛。

    隔着憧憧人影,能看见他玄甲未卸,肩头落着未化的雪,恍若隔世。

    这是白王府血流成河后,她离他最近的一次。

    营帐内,炭火正旺,熟悉的声音混着将领们的谈笑,隐约透出帐帘。

    营帐外,白枕默默在雪幕中往那凑近,突然很想离熟悉之人的声音再近些。

    北疆风大,雪也急。这次过后,又不知道何时能再见。或是说,得运气好,有命见。

    酒过三巡,副统领宁自明借着酒劲拍案而起:“沈将军少年意气,不知可有意中人?待凯旋归朝,末将等可有幸讨杯喜酒喝?”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醉醺醺的将士们喝了酒,又高兴,大家都放得开,起哄声几乎要掀翻帐顶。

    但有人闻言,沉了下脸,是季州。对于沈确而言,季州与其说是侍卫,不如说就是一起长大的玩伴。

    他怎会不知将军心思。

    宁统领正欲再说些什么,转头却瞥见季州神色,脑海中突然闪过些旧事,惊觉失言。

    众人只知白王爷与沈侯爷素有交情,可沈将军少时与白二小姐关系似也不错。

    甚至还有传言……

    宁自明暗自叫坏,自己怎么如此口不择言,提起这出,沈将军若真于那白二小姐有情,自己不是拿刀口戳人心窝吗?

    心里不由懊恼。

    沈确面色上倒是寻不出任何痕迹,只是岔开话题,依旧言笑晏晏。

    直至过了一会,沈确才抬手致歉,“诸位且饮,我去醒醒酒。”玄色大氅掠过帐门,带起雪雾纷纷。

    宁自明追出帐外,靴底碾着新雪,一路留下深深浅浅的靴印。

    “沈将军恕罪,末将失言了……当年白王府……”话未说完,便哽在了寒风里。

    沈确驻足,肩头落满细雪。

    “无碍。”他笑了笑,酒气混着白雾呵出,又很快消散,“这么久了,我也记不清了。”

    就这么轻轻一句,一笔带过。

    像是完全不在意。云淡风轻。

    短短一句话,每个字却如同细细麻麻的针扎人入骨,站在他们身后之人,心里某根弦,忽地就断了。

    北疆的天依旧寒凉。

    她的掌心却是温热的,方才指甲嵌入其中,血色渗出。

    偶有雪花恰落肩头,落下时便失去了原有的晶璨。

    自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离这么近过。

    哪怕沈确再来,可有人有意避开,自是难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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