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黄泉路,黄雾漫漫,血月一弯高悬。
青石板铺就的路面宽仅两米,崎岖蜿蜒,没入雾深。沿途血色彼岸花成列,男女老幼排作长队,静默前行,靴底踏石,回声幽远。
路尽分岔四口:赏善、罚恶、阴律、检察。恶鬼闻风最惧的,便是罚恶司那头豹眼环睛、铁面虬鬓的判官钟馗——专吃恶鬼。
每隔十米,一名阴差按刀而立;若有恶魂哭闹,阴兵抬手便甩镇魂鞭,抽得魂影乱颤、凄声惨叫,余魂皆噤若寒蝉。
魂魄大致分三种:
其一最寻常——病死老死,模样与生前无二,安静垂首,随队缓行。
其二横死者——死后每七日重历一次断气瞬间,七七四十九天满,方可入黄泉等候审判;若阳间后人做法超度,可提前进路,免尝此苦。
其三恶鬼——生前造孽,浑身冒黑烟,先经罚恶司酷刑,再押阎罗殿定判,随后投入地狱,受无尽刑火。
在度秒如年的地狱,恶魂被判百载、千年乃至万载刑罚;刑满方可出地府牢狱,踏上虫蚁道转生,从新开始,历百世方得再入胎生道。
突然,一道光柱倾泻而下,黄泉道上突兀现出一位白衣女子,惹得阴魂纷纷侧目。
冰肌玉骨,冷到发颤,如月华下盛开的昙花,周身光雾缭绕。
此人正是历经三十亿载轮回,仍未恢复元神的素女。
她茫然四顾,阴差却对她齐齐跪倒,周遭瞬无人声。
“这是哪里?”
少顷无人应,她又问:“你们可认得我?”
冰珠坠瓷似的声音未得回应,阴差已起身继续催魂前行。
她只得张望,目光被忘川勾住——念头刚起,人已立地岸边。
河水黑得似研墨,红莲独燃,她本能想靠近,转念已踏花而立,指尖欲落未落。
倏忽,黑水里爆出百臂,长短参差,她未及缩手,已被拽进深渊。她瞳孔猛地一缩,却连尖叫都被水墙堵回喉咙,只吐出一串银白气泡。
黑手越缠越密,铁箍般拖向河底;阴魂扑食,撕她的仙骨,疼到视野发白,昏厥只在一线。
绝望顶点,一道冷极之声劈开忘川:“找死。”——尾音未落,寒刃已至。
黑手齐腕而断,断口凝一层紫霜,阴魂尚未来得及尖嚎,便已碎成墨烟,悄无声息。
她身躯陡然一轻,柔力一托,已被放回岸边。劫后余生,双膝失力,她跌坐回望——眸底还映着未散的惊,与惊艳。
一道孤影自九天垂落——白衣胜雪,鎏金腰封,玉冠压墨发,衣角曳紫电,似冷月破云,未沾尘。剑眉含刃,墨眸点霜,高悬九天,冷且淡。
千华凌空踏来,步步生莲——紫莲如玉盘,在血月下缓缓绽开;墨发被风扬起,寒霜化尽,只剩倦柔。
素女紧蹙眉,定定相望,心底疑云翻涌:“他是谁?为何让我如此熟悉、如此亲近?”
他立至她身前,眸光微亮,带着几分小心与期盼,声音温润低缓:
“素素,可有想起我是谁?”
她凝视片刻,终是迷茫地轻轻摇头。
千华眼底掠过一丝失落,面上却仍是温柔笑意,掌中灵力虚托,扶她起身。素女朱唇微启,正欲开口,突觉头痛如裂,零碎画面在识海翻涌,却捉不住分毫,她痛苦地抱住头。
千华并指如剑,指尖紫芒一点,落在她眉心。她身子一软,昏睡过去,被他接入怀中。
他指腹轻摩她下颌,低叹几不可闻:“素素,何时才能忆起过往,想起我是谁呢?”
——九幽殿。
素女醒来时,身下锦衾轻软如云,空气里浮着淡极的龙涎香。月光穿过繁复窗棂,落在玄玉石地面,像一层薄霜。
她呆呆的望着床榻边的屏风,画中战场断臂残骸,士兵呜咽,乌黑与血色交织,一朵白莲静静开在黑暗里。
缓了缓神,她起身绕到屏风后,见千华踞坐玉案前,黑檀案上折子堆山,手执朱砂笔,神情专注。灯火映在他侧脸,冷白如釉。
素女杵在原地,喉间发涩,不知从何开口。
“素素醒了,过来坐。”千华抬眼,声音低而温,带着不易察觉的欣喜。
她挪到他身旁,安静坐下。
“能告诉你的,我都会如实相告。”
“我……名字是素素吗?”
“表字素女,素素是我私心里喊的称呼。”
“我们……之前认识?”
他目光穿过她,似望向极远的旧日,眼底浮起微不可察的忧伤:“嗯,很久很久了。”
“那……你的名讳,方便告知么?”
“千华。”
“千华,为何我对过往毫无记忆?能否告诉我,关于我的从前?”素女语带急切。
“洪荒末世那场浩劫,你的元神受损,尚在恢复。待痊愈,自能记起,不必心急,顺其自然便好。”
“多谢!”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话音方落,阴差躬身进殿,跪地叩首:“拜见圣尊!”
“起身,何事?”
“十殿阎王求见圣尊。”
“传。”
“是!”
不过几个呼吸,殿门开启。素女抬眼,便见十位长相各异的阎王鱼贯而入——有的神情庄重,有的面庞圆润,有的横眉怒目,有的儒雅随和;此刻十王俱是两眼放光,齐刷刷望向千华。
卞城王矮胖肉乎,率先扑到案前,孩童般拍案嚎啕,无泪却声声酸楚:
“圣尊啊——您可算回来了!我们都要累死了!这么大的事您让我们十人平摊,万一错判一个,罪责谁担?日日殚精竭虑,度日如年啊圣尊!”
都市王伸过手,两根变形的手指几乎戳到千华眼前:“圣尊您看!批刑罚批的,我这指头都成麻花啦!!!”
泰山王续刀,双目赤红:“圣尊,您瞧瞧我这眼——三十年没合,神元俱疲啊!”
素女下意识往千华身边缩了缩。千华抬手抚额,淡声道:“本尊分身已搜集神魂归位,下次转生前会留慧身亲决无间狱死刑犯魂,你等不必再忧。”
“多谢圣尊!圣尊恩德比九重地府还厚重!!!”
“对对对!”众人齐声附和。
恰在此时,阴差再报:“司命星君到——”
“还有事吗?”千华淡声问。
“无事无事!”阎王们连连摆手。
“退下。”千华抬手一挥。
“是!”众王躬身退出,脚步轻快。
司命星君一袭玄衣踏步入殿,俊朗清俊,年貌若人间青年男子,声音温润:“司命见过圣尊。”
“本尊与素素下一世命格,可已安排妥当?”
“回圣尊,已安排完毕,十日后即可下凡。”
“好,将命格簿呈来。”
司命星君双手奉上两本薄册。千华翻阅毕,唇角勾起:“嗯,不错,有劳。”
“哪里哪里,能为圣尊效劳,是小神幸事。”司命星君连连摆手,躬身道,“圣尊若无他事,小神便回天庭复命。”
“去吧。”
九幽结界外,十殿阎王一字排开,似在等人。司命星君前脚刚踏出结界,便见十位阎王一个不落地守在此处,不由一怔。
“各位……该不会是在等本星君吧?”
秦广王干笑道:“还请星君移步,确有要事相商。”
“哦?也好,那本星君便随诸位走上一趟。”
——
翌日,九幽殿。
“素素,今日我要去审案,你可愿随我前去?”
“好啊!”素女弯眸应下,声音轻快。
昨夜千华批阅奏折至深夜,殿内龙涎香袅袅,她宿在榻上,沉沉睡到午时方醒。
千华执起她皓腕,一步迈出,转瞬已至无间地狱。
四周漆黑如墨,哀嚎声此起彼伏,似有千万亡魂同时恸哭,令人不寒而栗。不远处,一座府衙亮着昏黄灯光,黑底烫金的匾额上写着四个篆体大字——“无间府衙”。两人此刻正立身在府衙前。
千华向素女传音:“此处便是无间府衙。罪大恶极之人死后,魂魄经其他地狱刑罚期满,会在此等待最终判决。由冥界最高处决者亲自盖章定罪,再由判官押送至无间地渊。渊底是六界最烈最霸道的混沌残火,魂魄受尽七七四十九天灼烧之苦后,便会彻底消散于天地间。”
“也就是说,他们再无轮回赎罪之机?”
“对,等待他们的,将是真正的消亡。”
二人踏入衙内。右侧,判官钟馗怒须黑面,横眉立目,身后数名阴兵押阵;当中跪地五人,等候终审——山匪、权臣、商贾,还有一位白发老妪。
钟馗上前欲要叩首,被千华抬手截断。
“免了,你且将这几名阴魂所犯罪孽一一道来,我一并盖印。”
“是。”钟馗两手一揖,转身,抬手先指向刀疤三白眼:“此人王大壮,纠众五百,占山为王十载,杀良民八十九口,掠金一千二百两,夺妇四十六人。”
又指向蓄须臃肿官,“刘勋,生前八府巡抚,在任二十余年,每出办案必刮民脂,合计八万八千二百三十两黄金;豢养凶徒,杀害百姓、政敌及不顺眼官员三百二十一口,其中含上界二重天下凡历劫天人一名;纳妾一百一十九,毁人婚姻六十七桩。”
再指肥头大耳商贾,“刘富贵,背义灭伦,弑养父母一家二十六口,夺其财产;霸占乡民房产八十三间、田产六百二十顷,掠良家女一百八十六,卖入青楼者一百三十四,毁人婚姻九十六桩。”
最后他指向那白发老妪,咬牙切齿:“王金花,诱拐孩童二百三十八人,卖入青楼楚馆二百一十二人,余下二十六人遭她殴打致死。”
钟馗语落,殿内死寂。素女目光欲噬,胸口剧烈起伏,几步上前,“啪啪”连甩四人耳光,又揪住老妪头发猛扇,怒斥震壁:“衣冠禽兽!死一万次不足惜!世间怎容你这般残忍之人存活!”
“素素,冷静!”千华探臂将她拦下,拽回身侧。
素女睨了千华一眼,未再言语,胸口却闷得愈发疼。千华只得先送她回九幽殿。
“你在殿内等我,切莫随意走动。”
话音落,他闪身返回无间府衙,继续审理死囚。
“将罪状一并呈上。”
“是!”
“这几人累世功德,可抵几成罪业?”
“回圣尊,不到一成。”
“功德薄也一并呈上来。”
“是!”
九幽殿内,素女被虚空突然裂开的缝隙猛然拽入,她跌进一个秘境,四季叠合——远处雪山皑皑,脚边姹紫嫣红;蓝色海洋凝成冰面,岸边初融,白海豚贴冰嬉戏,似邀她伸手。
几道身影立在前方谈笑,正是昨日殿内十位阎罗王。
“我就说,这幅四序图定能瞒过圣尊!”
“是是是,你说得对,哈哈哈哈……”
“快说正事!拖久了恐被圣尊察觉。”
素女刚要开口,便见十位阎王满面笑意地走来。
“呃……啊……”秦广王张了张嘴,似在斟酌,其余阎王已齐声唤道:“娘娘。”
“啊对……娘娘,”秦广王接过话头,“今日扰娘娘前来,是有要事想同您商议——此事万不可让千华圣尊知晓。”
“何事?”
“说来话长,叨扰娘娘,望您见谅。”
“但说无妨,我洗耳恭听。”
秦广朗朗道来:“天书云:洪荒一战,仙神陨落如雨,娘娘您自毁元神重创魔尊,千华圣尊开启六道轮回,六界因之衍续。天帝帝俊残魂入轮回,历二十亿劫数,终证道归位,号曰昊天;群仙亦先后复苏。唯圣尊自斯役失踪,三十亿载杳然,直至三千五百年前携一神女返世——即尊神您。”
“此后每五百年,圣尊便将娘娘投入轮回,他亦同行,只为修补娘娘残碎的元神。”
他抬手掐诀,空中古镜浮现,高逾三丈,宽两丈,镜框雕洪荒纹,画面自汉而明,一一闪现。
汉——阴丽华与刘秀。后宫空置,仅您二人并肩,另一位“妃”不过木偶替身,掩人耳目。
隋——杨坚与独孤伽罗。晚年有婢子下迷情药,圣尊一时失足,您怒而逐之;圣尊离家,您悔之不及,召回后,您二人复如当初。
明——朱佑樘与张皇后。后宫无妃,唯皇后一人,白首不相离。
“而今是清朝。”镜光再转,街巷繁华,袍褂马褂,人声鼎沸,“大战将临,众上神需下凡历劫升阶。圣尊亦觉帝王政务缠身,虽能保娘娘富贵无忧,却难伴您左右。于是这一世,他自请为闲散王爷——无案牍之劳形,有山水可畅游,只愿与您在人间白首,共度一生。”
镜中画面流转,素女却只觉陌生。秦广王口中所述,她听得明白,也承认那份执着动人——可镜里镜外,都像别人的故事,她无法把自己嵌进去,心头空落,无悲无喜。
“但是……”秦广王欲言又止。
素女抬眸,以目光相询。
秦广王低声续道:"娘娘元神虽看似完整,实则裂痕暗存,唯有历遍人间三劫九难,方可真正归一。而情劫,又为其首。可前几世,圣尊皆与娘娘白首终老,风雨不沾——苦难他一人扛尽,娘娘的元神自是无法愈合。"
他抬眼,声音更沉:"大战在即,若娘娘再不能归位,此战若败,世间便再无来世。正因如此,臣等才心急如焚。"
“没错没错。”十殿阎王齐声应和。
素女愕然指自己:“……我?”
众王郑重颔首。
秦广王肃然道:“娘娘元神归位后,自会明白您与六界存亡系于一线。”
素女讪讪一笑:“诸位或许认错人?我平平无奇,只是丢了记忆。但我会全力配合,若终非你们所言神祇,还请莫怪。”
“娘娘放心,无论结果如何,地府绝无怨言。”阎王们再度同声答道。
“你们可已想到对策?”
“唯一之途,便是改命。”秦广王双手捧上命格簿,“我等已与司命星君议定:请娘娘先览此世命理,若无异议,便即落笔。待您归来,尚祈在圣尊面前为我等缓颊——他的怒火,地府实难承受。”
素女接过簿册,怔然良久方合唇,神色复杂:“如此安排……是否过于残忍?”
“皆已权衡。”十殿阎王齐声低叹,“唯有此途,可令娘娘元神速归圆满。这一世,只得委屈娘娘您。”
“你们就笃定我会依言而行?”素女狐疑。
“一定会。”阎王们异口同声,笃定如山。
沉吟片刻,素女轻叹:“也罢,我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权当去凑一场热闹。若后事偏了簿子,可别赖我。”
阎王们如闻大赦,喜极齐拜:“娘娘慈悲,苍生之幸!”竟无人再理会她那句“若后事偏了薄子。”,连声道谢,半推半拥将她送出四序图。素女回首,只见殿门已阖,余音绕梁,留她一人茫然。
九幽偏殿,窗棂半掩,一枝腊梅探入。素女指尖抚过花瓣,低声念出命格簿上的名字:
“年若瑾……爱新觉罗·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