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吃的七七八八,走出餐厅时,傍晚的风带着点槐花香,岑桉停下脚步,抬头看向方亦安:“我可以去你们工作的地方看看吗?”
方亦安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她会提这个,顿了两秒才点头:“行,就是地方有点破,你别嫌弃。”
岑桉跟着他穿过几条街,拐进东四七条里的一栋老居民楼。没有电梯,楼梯扶手被磨得发亮,每走一步都能听见楼板“吱呀”响,像是随时会散架。
“呦,安哥这是带女朋友回来了?”门一推开,一个穿格子衫的男生从电脑前抬起头。
另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也抬起头,笑着点头:“嫂子好!”
“别瞎喊。”方亦安拍了下格子衫男生的后脑勺,大方介绍道,“这是我朋友,岑桉。”
“岑桉,这是老张和小李,我两个合作伙伴。”
岑桉连忙点头,礼貌地打招呼:“你们好,打扰了。”
“不打扰不打扰,快坐快坐!”老张赶紧挪开一块地方,“就是地方乱,别介意,比不得安哥以前待的大公司。”
“谢谢。”岑桉在沙发上坐下,环视一圈。
这是个不到六十平米的一居室,客厅里摆着三张从二手市场淘来的旧电脑桌,凑成个三角形。阳台被改成了储物间,堆着几箱矿泉水和袋装方便面,
他们连一个正经的工作室都没有,就在这一所小小的公寓里,几台电脑,开始了自己的事业。
岑桉忽然明白方亦安为什么瘦得这么快了。
几个大男人,看样子是完全不会做饭,饿了就泡方便面,忙起来估计连饭都忘了吃。
她忽然想起暑假那段日子,方亦安和她抱怨食堂饭菜不合他胃口,拉着她一块去国贸附近的“俏江南”或者“大董”吃饭。
他出手很大方,每次服务员递账单过来,他都抢在前面掏钱包。岑桉要付钱,他就把她的手按回去,理由说得一套一套的:“你是陪我吃饭,哪有让饭搭子出钱的道理?下次,下次一定换你请。”
说是下次,但从来没兑现过。
岑桉不想去,他生拉硬拽、连哄带骗把她拉去。
可现在,他却连一顿正经的热饭都难保证。
岑桉收回思绪,轻声问道:“我可不可以,看看你们做的程序?”
“可以。”方亦安立刻走到电脑前,点开一个蓝色图标的软件,鼠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你看,我们这个程序能规避现在医院系统的好几个漏洞。”
“比如内科医生转诊病人时,以前得跑急诊科的护士站调检查报告,最少要等半小时,我们这个系统能实时同步,点一下就能调出来。”
“还有护士录入的用药信息,药房那边不用再打电话核对,系统自动更新,能少不少差错。”
他在讲述时,声音里是抑不住的、年轻的热切。
老张和小李也围拢过来,三张年轻的面孔,叫那屏幕的光映得发亮。
方才那点颓唐,像是被海潮洗过的沙地,痕迹淡了,眼底反冒出一种对自己造出来的物事的、不容置喙的底气。
你一言我一语,话里话外,都是对亲手搭建起一砖一瓦的熟稔与疼惜。
岑桉微微颔首,认真盯着电脑屏幕,把他们说的功能记在心里,偶尔问一句“这个操作界面护士用着会不会觉得复杂”。
三人便都耐着性子,细细地分说。
此刻的他们,不像是在展示一件冷冰冰的程序,倒像是伯牙终于寻着了他的子期,急急地将那高山流水的音律,一段段,一节节,毫无保留地拂给她听。
从东四七条的公寓出来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
岑桉双手插在外套兜里,独自一人走在街道上,垂眸看着地上被路灯拉长的黑影,思前想后一番,最终从兜里拿出手机拨通了杨婧的电话。
“喂,岑桉?”
“杨婧,我记得你的父亲是上海一家私立医院的院长对吗?”
“是呀,怎么了?你要来上海看病?”
“不是,是我一个朋友遇到点困难,想问问能不能托你帮个忙。”
“你说我听听。”
岑桉顿了顿,把方亦安辞了国贸工作创业、做医院系统却没人愿意尝试的事说了一遍,又把程序能实时同步检查报告、减少用药差错的好处也讲了清楚。
末了,她加了句,”我刚才看了他们做的东西,确实比现在医院用的老系统灵活,要是能有个机会演示一下就好了。”
“IT行业我虽然不太懂,但听你说医疗这个,的确方便很多。”杨婧笑着说,“我一会可以给我爸提一下,最好能发一个项目书过来,我给他看看。但我事先声明,我不能保证他会采用哦,我只能尽量。”
“没事的,谢谢你,能有这个机会已经很不容易了。”岑桉眉眼弯了弯,“我一会问问他的想法,如果他同意的话,我一会传你邮箱。”
“客气什么,举手之劳啦。”
挂了杨婧的电话,岑桉立刻拨通方亦安的号码,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她盯着对面伫立着的路灯,心跳比刚才快了点,
她不确定,他那么执着的想留在北京,是否愿意放弃。
这世故的天穹已经太沉了,总要有人伸手,替那点刚刚燃起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亮光,挡一挡风。
她把他当朋友,不想看他被现实的冷雨浇透,萎落成泥。
电话终于接通,方亦安的声音从听筒里清晰地传来:“喂,岑桉,怎么了?”
岑桉没有绕圈子,直奔主题:“方亦安,如果有机会的话,你愿意先放弃北京,去上海试试吗?”
电话那头明显顿了一下,过了几秒才传来他的声音:“什么意思?”
“我有一个朋友,她的父亲是上海一所私立医院的院长。她刚才说可以帮着递项目书,要是院长觉得行,说不定能给个演示的机会。”
岑桉声音温温的,带着点劝说的意味,“我知道你想留在北京,但现在……这或许是个转机。”
她说完后,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迟迟没有回应。
岑桉站在路道旁,耳边是晚风卷着槐树叶的轻响,偶尔有骑自行车的人路过,车铃“叮铃”一声。
她看着对面那棵老槐树,树枝被风吹得晃来晃去,像她此刻有点悬着的心,只能抿着唇静静等。
“我愿意。”终于,方亦安的声音传了过来,比刚才低了些许,却很坚定,“谢谢你,岑桉。”
岑桉嘴角弯了弯,松了口气:“不用谢我,还得靠你自己把握机会,我刚才听你们做的程序,其实有几个地方还可以更完善一些,你要不要听听我的意见?”
刚才老张和小李在旁边,眼里满是对程序的骄傲,她怕自己说问题会泼他们冷水,便没好意思开口。
“你说。”
岑桉一边往家走,一边对着电话细细说:“比如刚才你们提到的药房信息……”
她把在医院实习遇到的一些问题融会贯通了一下,一条条地罗列出来和他诉说着。
“好,我都记下来了。”
“等一下。”挂断电话前,岑桉忽然喊住他,语气郑重了几分,“方亦安,你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没有错,别气馁,更别回头去怨怪当初那个一心想往前闯的自己。那时候的你,是抱着满心的冲劲去拼杀的,他也没想过会走到今天这步。我相信你,再坚持坚持,肯定能苦尽甘来的。”
电话那头静默下来,几秒后,才传来方亦安有些沙哑的回应,那声音像是被什么磨过:“谢谢你,岑桉,真的。
“不客气。”岑桉的声音软了下来,像傍晚最后一点天光,温和地漫开,“祝你一切顺利。”
祝你,也祝我。
愿我们都能在这人世的凉薄里,摸到一点点温存的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