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古井无波地注视着他。
几秒后,他摸出手机,长指敲敲打打,发了条消息出去。
刘广瞥见聊天框上面的名字,郑澜。
一模一样的名字,他在蒋铖的手机上也看见过。
刘广大惊失色,一口气提在嗓子眼里,伸手抓住了邵昱年的衣领,“真是她啊?”
“不是,你吃错药了?什么人不行偏偏找她?”
“她有男友的啊!”
“有男友还跟你在一块,她这人也不怎么——”
啪地一声,男人将手机重重砸在了玻璃盖板上,惊得刘广霎时噤声。
缩在一旁的小师妹跟着抖了一下。
师兄从来没发过脾气。
他连句重话都没对人说过,永远清清淡淡的模样,仿佛没有任何事能拨动他的情绪。
小师妹怯怯地上前去劝:“师兄,刘广没别的意思,你别生气。”
她打着圆场,对刘广拼命使眼色,让他也说几句消停的话。
感情的事,身陷其中的人都不一定清楚,他们作为外人又怎好随意评判。
再说邵昱年毕竟是她最信赖的师兄。他绝不可能头脑发热,荒谬行事。
她努力白费了。刘广一点儿没收敛,没说完的后半句话也顺嘴溜了出来。
刘广:“邵昱年你跟我甩什么脸子,我说错了?”
“她要真是个好姑娘,至于两面逢源,昨天跟你去茶山,今天陪别人吃饭?”
邵昱年的拳头握得很紧,关节透白,脸色风云变幻,眉眼仿佛凝了重重的冰霜,层层叠叠地冒着冷气。
他盯着刘广,一字一句地澄清:“是我追她的。”
“别说她已经分手了,就算是有男友,又怎么了?”
小师妹像是吃了半斤秤砣,瞠目结舌地愣在原地,她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听见自己最敬仰的师兄说出这种话来。
有男友,又怎么了?
她答不出。
就像她许多次都答不上师兄指出的实验问题。
但现在她更想问,师兄,您是怎么了?
刘广气得两眼一翻,直接骂出口:“我靠!!”
“我再说难听点,人俩在一起多少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这会儿吵个架冷个战,明天和好了手牵手去民政局都不稀奇。你掺和个什么劲儿?到时候你哪儿说理去?”
办公室中午没人。空调外机轰隆隆地转着,与窸窸窣窣的蝉鸣缠成绵长的夏日歌。
屋内却冷得像冰窖,细听,似乎还有人牙齿在打颤。
邵昱年发怒的时候,面上反而看着冷静至极。他的乌眸光芒四射,唇边幽幽沉沉地拎起一抹弧度。
他神情淡漠笃定,慢慢地眨了下眼。
这个表情小师妹最熟,每回师兄在组会上品评同门文章,或者在学术会议上发言时,总是这样从容。
邵昱年的目光落在了饭盒上,心中微微懈了几分。
和刘广剑拔弩张,没必要。
他弯了弯唇,语调清和,几乎开玩笑一样地结束了这场对话。
“我说理做什么?直接把民政局拆掉不就结了。”
当晚,刘广带了小师妹一起去吃饭。
小师妹有点别扭,皱着眉,“我不想去。”
她总觉得去吃这顿饭,跟背叛了师兄似的。
刘广厚着脸皮磨她:“去吧去吧,你不去,我一个人对着他们两个很尴尬的。”
小师妹撇了撇嘴:“人家明明是让你叫上师兄一起,你叫我干什么。”
蒋铖半晌里打来电话,说选了家私房菜,是问了本地企业老板推荐的。
那家馆子名气不小,人均不便宜,刘广在明市这么多年,也只是听说,从没尝过。
蒋铖体贴而不留痕迹地提了句:“我这回调研走的公账,能报销,不用咱们自己付。那这不得猛吃猛喝一顿啊,你说是吧?”
“对了,你把上回的人也叫上啊。”
刘广挂了电话,就开始满脸荒唐地叹气。这会儿小师妹叽叽咕咕地又提起这茬,他更哭笑不得了。
“小姑奶奶,你唯恐天下不乱是不是。”
打死他也不可能跟邵昱年说。
他们到得早,坐下喝茶的功夫,小师妹又忍不住开口。
小师妹:“其实那姐姐挺好的,师兄也难得喜欢上谁。你干嘛拉偏架?”
刘广沉默了一阵。
在小师妹眼里,他和邵昱年同屋而寝好几年了,怎么说都该向着自己同门兼室友的。
但她不知道,刘广曾在异国被抢了所有身份证件,身上一分钱没有。那时候是蒋铖出手相助,带着他报案,又接他到自己租的studio过渡了一阵。
二十岁出头的时候,他乡遇到故知,蒋铖也是敞开了心扉待刘广的。
有一回他们各自上完晚课,一同往回走,蒋铖语调松快地对他说,自己女朋友快要来这边念书了。
刘广哇了一声,羡慕得很,“offer拿了,女朋友也要来了,人生赢家啊你。”
回国后他们联系渐少。再有消息,就是蒋铖猝不及防地打电话来,说自己分手了。
声音里一点儿没有之前的意气风发,隔着电话也能听出浓重的难过。
刘广现在回想起那通电话,自己甚至还叫邵昱年帮忙劝了几句,如今不仅悔得想捶头。
郑澜望着对面男生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有些不忍。
再看旁边女孩子一味埋着头吃菜,连个眼神都不敢送来,郑澜心里便更有了数。
估计对面两人都已经知道了来龙去脉。
这样想着,她心底忽然慌了一下。邵昱年现在会怎样呢?
他今天搞接待,中午甚至没空吃饭。连轴转起来,怕是歇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郑澜忧心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间的角色掉了转。
从前,似乎都是邵昱年细致入微地操心着她,现下她也开始不自觉地分神想他了。
蒋铖和刘广一搭一搭地聊着,筷子却没怎么停,大多都夹给了郑澜。
芋泥鸭,金丝笋,凤尾虾……全是郑澜爱吃的。
换做以前,刘广肯定要捧一句:“这么体贴,蒋铖你是什么绝世好男人?”
但今天他只是脸僵了僵,视线在蒋铖一次次夹菜的筷尖上停留,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诶,上次一起来鹏城的那位,今天没来?”
“看他那会儿蜜里调油的样子,不会是陪女朋友去了吧。”
刘广脸都绿了。
他看了眼郑澜,磕磕巴巴地说了句:“啊……他今天有点事……”
包间的门偏巧这时候打开。
身形颀长清濯的男人徐徐走进来,打了个招呼:“刚安排完明天的交流论坛,来晚了点儿。抱歉。”
邵昱年浅浅扫了眼里面,从墙边拎起把椅子,自然而然地插在郑澜和蒋铖中间。
他强行落座时仿佛掀起一场风暴,周身气压骤降,连见识过各类场合的蒋铖都愣了下。
旋即,服务生给邵昱年加了个啤酒杯,蒋铖才找着了合适的理由。
三位男士坐在一起,碰杯聊天确实方便。
蒋铖笑着说:“不晚,都自己人——”
话音突然被掐断了。
邵昱年侧身转向另一侧,瞟过郑澜满满当当的餐碟,温和地问:“合口味么?”
“看着有点油,再加几道清淡的吧。”
蒋铖的眉尖一点点拧起来,眼底闪过几分惊愕。
刘广和小师妹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手心冒汗,屏着呼吸,大气都不敢出。
外面挺吵,包间里却有如死寂一般的静。
只剩邵昱年吩咐加菜的声音。
他点的菜,全是菜单上没有的,蟹黄炖官燕,南瓜焖蛏王,清蒸珍珠鲍,样样听着都不便宜。而服务生居然半句质疑都没有,只默默地记完,毕恭毕敬地退出去了。
仿佛他是个相熟常客,来了就得用店里预留的好食材。
郑澜悄悄朝蒋铖打量了一眼,见他有些挂不住面。
蒋铖习惯控场。点什么菜,配什么饮,聊什么话题,他都游刃有余。
如果没有邵昱年加的这几道,其实面前这一桌菜也足够合适可口。
正如今晚若是没有邵昱年这个人,这餐饭也能假模假样地凑合着和谐结束。
但他一来。蒋铖的那点光芒就全被掩住了。
两人坐在一起,一个面颊微红,一个沉静自若,蒋铖的眉眼气质显得浮躁了许多。
邵昱年一边细细地挽袖子,理着腕骨上的檀木串,一边淡声:“昨晚到的?天气不好,挺多车都晚点了,住的地方好找么?”
过分熟稔地寒暄,仿佛交情不错的老朋友。
蒋铖头一回觉得被压制住了,话头完全被对方主导,他只能顺着答:“确实不太好找。”
转而又想挣回点面子,“不过出来调研,单位提前订了酒店。”
邵昱年鼻尖里喷出一缕笑,没有攻击性,但让蒋铖听得心里发虚。
他分出了点目光,徘徊在旁边两人的间隙上。
不太正常的距离。郑澜屈肘时,还能擦到他的小臂。
一瞬间,蒋铖感觉喉咙里有些不舒服。
他喝了一口冰啤酒,镇了镇情绪,压下心底丛生的疑窦,若无其事地与邵昱年说笑。
蒋铖:“你那个会唱歌的女朋友呢,怎么没一起带过来?上次电话里那么腻歪。”
他主动提这个,就是故意的。算试探,也是想求个心安。
只是这话一说完,蒋铖立即感受到桌上的气氛风云变幻,隐隐约约透着股难堪。
郑澜目色一凝,半边身子都紧绷着,气息紊乱,胃里仿佛天翻地覆,刚刚吃进去的东西搅腾得她想吐。
她明明没什么可怕的。
但想到蒋铖环着她腰啜泣的模样,还是有些狠不下心。
邵昱年同样喝了口啤酒,眼尾吊起些许玩味。
他笑了下,嗓音融融,话说得简练:“早上我们见过的。”
见过。早上。
蒋铖像被古钟咣地一声敲醒,脑浆都晃了几晃,刹那间醍醐灌顶。
十几个小时前,他在郑澜家门口,眼睁睁看着她被一个男人压在墙面上亲。
他那时没戴隐形眼镜,只能看见个轮廓。
这轮廓如今正正好与面前的男人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