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证

    郑澜在沙发上躺了一阵,半裙裙摆拖在地上,骨头发酥,身子发软,像是躺在一艘船里。

    睁开眼,白炽灯明晃晃地盯着她,无处可逃。

    像极了刚刚被圈在墙角的自己。

    她抬起手背,想遮住光,恰巧蹭到了唇,被刺得一痛。

    不消照镜子,也能想象到嘴唇的红肿。

    她探出一点舌尖,轻轻润湿着唇瓣,又躺了一会儿,才勉强起身,跌跌撞撞地去冰箱里翻出冰袋。

    凉意让她混沌黏热的神经镇静了许多。

    适才后背闷起的一层薄汗,此刻飕飕地过凉。

    邵昱年发来消息:别耽误太晚,早点睡。

    郑澜盯着这条看了一会儿,没太明白。

    什么耽误?

    这时有人轻轻敲门,惊得她脊背一抖。

    郑澜没应声,屏着气轻手轻脚地挪到门边,从猫眼往外看。

    她松了口气,拉开门。

    蒋铖表情木然地立在门口,视线略过她举在唇边的冰袋,喉结微微滚了下。

    他艰涩又迟疑地问:“我能……进去么?”

    郑澜犹豫了下,思绪慢腾腾地转,酝酿着拒绝的理由。

    她不想让蒋铖进门。

    分手之后再独处一室,总会有种错觉,仿佛时空出现了裂痕,过去与现在交叠,让人捋不清局面。

    蒋铖从背上卸下一个狭长的黑色背包,提在手里往前递了递,“我是想给你送这个。”

    他的视线从门缝里滑了一圈,眸光闪烁,神色有几分黯淡。

    “要是不方便的话,你拿好,我就不进去了。”

    郑澜捏在手里的冰袋沁出水来,啪嗒滴在了自己足背上,霎时小腿发紧。

    她能听明白他的意思,心中下意识涌上一股自证的冲动,没等再细想,便开口叫住了蒋铖,“等等。”

    蒋铖抬起眼,目光升起点恳盼。她咬着唇,眼中清清明明地盯着他,“我没什么不方便的。”

    她侧了侧身,将人让进屋里,自己伸手接过那个黑色的葫芦形背包。

    正面有块铜质铭牌,泛着很眼熟的光泽,她的指尖一遍遍地抚着上面的刻纹。

    这是他们在异国时,郑澜从一家小店里淘来的中古贝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东西,保存得很好,音色和外形一点都不输于大牌。郑澜一眼看上了这把琴,于是硬生生走不动道。

    那天已经很晚了,她不愿走,抱着这把贝斯两眼发亮,一点一点和店主磨价格。

    蒋铖第二天一早要赶去实习,实在有些等不下去,索性举手一挥,直接将钞票放在柜台上,强行中断了她这场砍价。

    后来回国,这把琴在机场被扣下来,说是超了规格。蒋铖眉头皱成一团,一边焦躁地看时间,一边口苦婆心地劝,总算让她同意把琴舍下。

    回国的飞机上,郑澜默然许久,将蒋铖劝她的话在心里滚了好几遍。

    实在喜欢的话回去再买一把。

    钱到位了,怎么可能会买不到?

    咱能别矫情了么,马上登机了,回去还有一摊子事,浪费不起这个时间啊。

    郑澜的手指在拉链扣上停顿了好一会儿,纷至沓来的回忆在耳边嘈杂作响。

    拉开包时,琴弦折射出一道锋利的光,轻巧地将她与过去的链接切断。

    “你怎么把它弄回来的?”

    琴身很完好。她指尖拨过琴弦,发觉琴头的弦扭都被提前调松过,这是长期不用或托运时保护琴弦的细节。

    她有些意外蒋铖会注意到这些。

    蒋铖坐在沙发另一端,手里握着她刚刚给他倒水时递来的一次性纸杯。

    “我找朋友去希斯罗机场取的,上周刚寄回来。”

    他自嘲地笑了下,“那边办事效率低,滞留的行李这么久还没处理,果然慢性子有慢性子的好。”

    可他并不是个慢性子,郑澜想。

    人生的绝大多数时候,蒋铖都是匆匆忙忙往前赶路的那类人,无暇为某件事或某个人停下来。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不值得牵绊。

    前面还有更好的。

    她也曾跟着他,行色匆匆地奔忙了几年,但他们还是走散了。

    他却从旧日翻出一把贝斯,当成信物,似乎是要掉头来接她。

    郑澜眼眶有些酸胀,她将琴端端正正地放回去,连做了几个深呼吸。

    她转过来,面对着叫他,“蒋铖。”

    有些话,早晚都得说明白。

    蒋铖忽然直了直身,截住她的声音,主动提起明早想去趟南陀寺。

    郑澜想了想,问:“是要给爷爷奶奶祈福?”

    他点头,“顺便也还个愿。你陪我一起去,好么?”

    他们读大三那年,蒋铖趁假期来过一趟明市,草草呆了三四天。那时郑澜带他去南陀寺,说起这里庇佑明大学子,很灵验。

    蒋铖二话不说就上前拜,敬香时双手过额,面色肃穆虔诚。

    而后转过身,朝她眨着眼笑:“明大学子的家属,神明也会大发慈悲,顺手照顾一下吧?”

    郑澜心尖一缩,像挤海绵一样,逼着自己将细细碎碎的旧事往外榨。

    她快速地应下声来:“好。”

    他目色一缓,仿佛在为得到了这个“好”字而雀跃了一瞬,站起来要走。

    郑澜送他到门口,靠在门框上等他换鞋。蒋铖直起身,习惯性地抬起半只手,朝她伸来。

    梧桐树哗地一响。

    两人都僵在了原地。

    蒋铖的小臂刹在空中,手指尖几乎要碰上她的肩膀。

    仿佛之前无数次,他出门前会轻揽过她,贴在一起的两三秒里,他会摸一摸她的头发。

    蒋铖望着她,企图望进她眸心那汪湖泊里去,奈何她垂下睫,又将脸偏向了一旁。

    刚刚那一瞬,他很确定她和自己一样恍惚。

    他顿了顿,试探性继续朝她探去。

    郑澜肩膀往后一躲,像刺猬似的微微弓背,避开了他。

    蒋铖心底冲过一条苦涩的河,指尖轻颤了下,忽然换了个方向。

    他拇指抚上她颜色鲜艳的唇瓣。

    明明没怎么用力。但她的唇还没消肿,轻轻一碰就会疼。

    蒋铖知道她忍疼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眼底透着股平静的清倔,眉尖似蹙未蹙,睫毛末尖颤得像蝶翅。

    要是再加点力道,她会不会像刚刚在消防楼道里那样,带着哭腔嘤咛出声。

    他到底还是没戳破任何,压抑住胸腔中浓稠的怒意,对她说:“你以后少吃点辣,会上火的。”

    郑澜倏忽抬头,从他眼中读出没怎么藏好的羞愤。

    她忽然有了个猜测。

    邵昱年刚走没多久,蒋铖就来敲门,几乎就是前后脚的事情。

    或许他什么都知道。

    或许他什么都看到了。

    可他选择不问。

    大发慈悲地、稀里糊涂地继续和她相处。

    像在给她做示范一样。

    她有些惶怒地盯着蒋铖,伸手拂掉他的手指。

    他们之间的气温焦灼起来。过了好几秒,她也没再等到他开口。

    郑澜退回屋里,将门啪一声关紧。

    -

    蒋铖在南陀寺门口见到郑澜时,她唇瓣的红肿已经消失了。

    她今天穿了件长裙,直裹脚踝,上面搭了件素色丝衫,清淡得像晨间绽开的风荷。

    只是手脚都裹得太严实,大夏天的,看着就有些热。

    要进寺庙,因而穿得庄重。

    蒋铖心里却莫名觉得畅快。特别是想到昨晚她裸.露的那半截白瓷似的腰。

    他去净池,提起竹舀净手,幽凉的水从指缝漏下来,溅了几星到郑澜身上。

    蒋铖见她没动,问:“你不来吗?”

    郑澜脸色很平静,“没什么求的。”

    “之前许的愿呢?”

    “没成。就不还了。”

    蒋铖还想问她当年祈了什么愿,脑海里快速过了一遍,又决定闭口。

    怕再把气氛弄僵了。

    他自己是求了事业,如今也算顺利。

    但郑澜不会求这些。

    她要的东西一向都很具体,很微渺,实现起来可以很简单,也可以很艰难。

    南陀寺不大,蒋铖敬完香,两人绕回放生池前站了会儿,看乌龟笨重费劲地爬上岩板晒太阳。

    郑澜扬起了抹清浅的笑,回头望了眼庙宇四角的飞脊。

    紫燕凌空俯着来往信众,似乎是对人心碌碌而求的世俗不屑一顾。

    他们沿着苍翠的小径往外走。

    半路沉默,快走出寺院时,蒋铖忽然对她说:“晚上七点半的航班。”

    郑澜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接着品出点不对。

    她站定步子,微微拧着眉,直至蒋铖回转过身来。

    她打量着他,声音慢悠悠地吐字,“我就不送你了。”

    蒋铖心底一陷,像踏空了台阶似的,他猛地一吸气,眼角往下一耷。

    他是悄悄给她买了机票的。

    他扯住她,低声下气,十二分认真地跟她商量,“我想了下,结婚是有点突兀了,你没有思想准备也很正常。这样,咱们回去后先订个婚,也就两家人正式坐一起吃个饭,你觉得呢?”

    她觉得?

    她觉得蒋铖疯了。

    郑澜回味着他荒唐的建议,阖着的唇角轻轻抽动了下。

    她忍不住在他脸上探寻。

    她清楚地知道他与别人暧昧不清过,他也明明看见过她与另一个男人的亲昵,可为什么,他还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向她提议订婚。

    她盯着他看了很久,尝试理解了很久,最后放弃了。

    她与蒋铖彼此知根知底,但打从一开始,他们或许就不是一路人。

    分手搬走时,蒋铖曾说她狠。但某种程度来看,他比她更狠。

    要不说人家怎么能成大事呢。

    郑澜缓缓低头,将自己的小臂从他手里拧出来。

    她没多费口舌,“不可能。”

    蒋铖两眼黑亮地锁着她,从喉咙里吐出音来,“因为邵昱年?”

    并不是。

    她原就想和他聊聊,但这是两件事,她没打算混在一起聊。

    但在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无论她再清者自清,在蒋铖看见她与邵昱年牵着手出现的那一刻,她都已坐实了某些他认定的“罪名”。

    郑澜无力地轻笑了下,叹息着眨了下眼,“是又如何呢?”

    他竭力维护的表面和平,此刻终于被她毫不留情地挑破。

    蒋铖的手开始发抖,浑身打着冷战。

    他紧咬着后槽牙,战战兢兢地出声:“我真没想到你能干出这种事,郑澜,我真没想到。”

    “我们分手才多久。”

    “你这算什么,无缝衔接?”

    这话一出,郑澜像是抖落了一身荆棘,堂皇地挑起眉。

    她偏下头,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唇角勾得很深,平白透着股清妩。

    “这年头,头天分手当晚找个新的上床都不是新鲜事。”

    “我为你守什么贞?”

    蒋铖像是被劈了一道,两眼发直,红血丝唰地浮了起来。

    “你们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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