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那四个字如同惊电猛地触了闻约一下。
我要重新做人。
这就是她重新做人的第一步。
幕布在眼前合拢,后台的工作人员匆匆拿走搬上道具,本来的舞蹈环节打了水漂,贾芝芝站在原地没动,乔郁舒没看任何人,径直往外走,闻约见状忙拿下耳边的扩音器,匆匆追了出去。
又一轮新剧上演,隆隆的音乐隔着玻璃振到外头,乔郁舒站在路灯下,对着垃圾桶。
他这才看清她取下夹子露出的并非肩头,而是一件白色的内搭,给她的服装并不合身,空气里咔哒咔哒咔哒,一时不知取下来多少夹子。
乔郁舒都甩进了垃圾桶。
然后她开始解锁骨边的盘扣,两只手抓住自己的领子往上一提,整个人水灵灵地从那桶衣料里挣了出来。
那衣服像陡然失去了灵魂,瞬间变成了黑夜中毫无生气的一摊污泥,乔郁舒眼睛不眨地扔了。
接着是鞋子,她自始至终没回头,但就像知道他在身后似的,自然而然地摁在他臂弯支撑住,最后把他拿来的大衣套上,面无表情地手揣进兜里就走。
“你去哪儿?”他追着问。
她偏头看身旁的他,“医院。”
就是闻约当时练车经过的那个医院。
那一段路是两个人一起走完的,到时已是深夜,红通通的十字缠着一条蛇,消毒水、白炽灯,感应门自动打开,她带他进了住院部。
唯有电梯里和护士站是亮的,天花板降下的电子计时无声跳动,像尊石塑的她突然开口,“外婆应该睡了。”
病房没拉窗帘,闻约看到有三张床,只有一张睡了人,月亮无声地照在窗前,乔郁舒在老人床尾坐下,指着对面那张示意他坐。
他看到她闭了眼,很平静地说,“她在这个病房已经待了很久了,这里一个月前还有两个人,现在她们都回家了。”
闻约惊诧于她在熟睡的老人前用正常音量讲话,放低声音道,“你攒钱是为了你外婆?”
女生点头,突然迟疑了一下,“是吧。”
“那你的父母呢?”
“我不知道。”她接着道,“攒够了钱,我就带她回去一起养老了。”她视线低了一些,靠近那苍老的面庞,手慢慢地摸上老人的额头,轻轻地说,“我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闻约心里一坠,听见乔郁舒已经站起往外面走,“我猜她又昏迷了。”
他站在原地,在老人的病床前蹲下,借着月光去看病历卡上的病症,只看清了糖尿病三个字,医生就跟着进来了,灯被摁亮,老人身上的被子被掀开,他赫然发现正常人本该有的十个脚趾在这里只有八个,乔郁舒外婆的下肢呈现一种非常不健康的紫红色,像体内有什么东西在争先恐后的腐烂,更令人心惊的是她的腰部,上面缠着厚厚的绷带,乔郁舒站在床前,既不惊慌,也不心痛,带着乳白手套的医生拿器械开始拆老人的绷带,她推了闻约一把,“你出去。”
他依言,可在关门前,已经闻到了那股糟朽的味道。
不知道过了多久,乔郁舒从里面出来,闻约跟她去交了费,看她沉默地把银行卡递进去,然后说,“我送你回去吧。”
公交车站就在医院门口,但已经过了末班车的点,闹市都寂静下来,他问坐在铁椅上的郁舒,“500室你都不怎么缺席,看完外婆你走路回去吗?”
乔郁舒说,“还有什么办法呢?”
他从来没在乔郁舒口中听到如此无可奈何的话,那是一种绝望,还有无力,跟今晚,哦不,昨晚舞台剧的她判若两人。
重新做人。
她说,“闻约,末班车早过了,我打车送你回去。”
他问,“那你呢?”
跟我一起走吗?
她说,“我就不了。”
古黄的灯光下荧荧的电子屏幕照出她的那双眼,粗看之下,有沉静的错觉。
但那是假的。
一只手突然盖住郁舒的屏幕,稍微有一点力,将手机往下压,继而握住她的指尖,男生认真地看着她,“我们回医院吧。”
黑夜吞吐着人的寿命,如此青春的身体走在荒败的气息中,他问她,“你当时说舞台剧结束了跟我说一件事,是什么?”
远处的住院大楼几乎全部熄灭,那些被黑暗亲近的反而会平安地度过今晚,而唯二的几个光明房间里,就有乔郁舒的外婆。
她停在一条曲廊中间,望着那灯光,坐下了,没回答他,“等医生结束了我们再上去。”
闻约在她身旁沉默地坐下,听她问,“怎么回事,好像一点都不难过。也许是照顾的时间太久了,竟然很厌烦。”
冬日寒意逼人,像光在二人周围盘旋了,长廊上挂下长长的藤条,上面的叶片瘪缩得不成样子。
他说,“乔郁舒。”
女生没转头,光看地面了,“嗯?”
他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外婆这样年纪大的人,有自己的小孩,你却有能力愿意去照顾她,是很厉害的事。”
乔郁舒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也觉得,但她不喜欢我。”
闻约默了会儿,“你是不是缺钱?”
周围静得掉针可闻。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
能有什么动摇她让她跟院长发生冲突、正式演出直接改版舞台剧呢?钱在乔郁舒的心里是最重要的。
“你被人骗钱了吗?”他接着问。
“不算是。”女生仰头看天,“是我欠了人家的。”
闻约没有再追问,只是说,“你需要多少?”
乔郁舒说了一个数,闻约转给了她。
“不要不开心了。”他说。
乔郁舒抬眼,那双眼睛像被清水洗过,目光深渺,像与现实仅连着一线。
“我会还你的。”她说。
*
“早知道还是让你打车回去了。”乔郁舒把折叠床打开,“打车费才不要五十。”
闻约站在床尾,听得好笑,“我们两个大学生青春年少,阳气足,能驱病气,五十块买不来这个好吗,你要这么想。”
乔郁舒把被子丢到他身上,“将就睡一晚。”
他抱住,“你呢?”
乔郁舒把空的病床调平,舒舒服服地躺进去,呼了一口气,“我睡这个。”
他目瞪口呆,“拜托,睡这么高级?”
乔郁舒侧着俯身望躺在床撑短得能让人直接睡地上的他,“谁叫你不走呢?不要害怕。”
她探出只手伸下病床,月光下真有点鬼手的意思,只是太晃了。
他一把握住,好冰的一只手。
她喃喃,“你的手怎么没被吹冷?”
“你的被子太薄了。”
“也许……你怎么不松手。”
“抓住了,就不害怕了。”
“那你抓着吧,明天我叫你起床。”
“……等我期末考结束,要不要一起去漫展?元旦的时候。”
“可以。”
室内一时无话,只听见监测仪轻微的响音。
滴——滴——滴——
闻约睡得不好,他认床,模模糊糊有东西从手间离开,他蓦地醒了过来,去找郁舒的手。
可哪有什么郁舒、病床,他整个人都在失重地下坠。
他强自起身,听到一阵声响。
笃笃笃。
笃,笃,笃。
铁窗、竹帘、书架、凳脚,原来他还在500室,在铁板上睡着。不知道乔郁舒来没来过,他把钥匙给了她没。
他突然一阵发冷。
闻约强迫自己睁眼,竹帘垂了大半,绑着的小小一卷被风撞到玻璃上去,继续发着笃笃的轻响,挖出的书壕露出女生静静坐着的半截身子,脸被挡住了。
他扶着冰冷的金属边站起来,“感觉好点了吗?”
她的声音像隔着万里传来,虚无飘渺,“下课了,你还不走吗?”
他一时没听明白,鼓膜嗡嗡的,深蓝色点的静电地板在脚下轻微摇晃,他光站着便如身涉流沙。
见那竹帘仍不住地晃动,他去关窗,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悬在天边,如他与她初见的那晚一般幽晦,“昨天看到你在竹林,我——”
指尖触到瓷实的玻璃,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窗好好关着呢,这究竟是什么声音?
闻约突觉人被搡了几下,接着是清脆小心的童音,“叔叔,你怎么还不起床?飞机已经落了,快起来!”
他猛地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