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皇宫,昭阳殿。
萧明昭气呼呼地冲进自己的寝殿,一把将软枕砸在榻上。
"公主!"一道清脆的声音从殿外传来,紧接着,一个扎着双髻的丫头提着裙摆小跑进来,眼睛亮晶晶的,"您真的回来了!"
萧明昭一愣,随即认出这是从小伺候自己的贴身丫鬟阿尧,神色稍缓:"阿尧,我回来了。"
阿尧眼眶一红,扑上来抱住她:"公主在北境过得好不好?奴婢日日盼着您回来!"
萧明昭拍了拍她的背,笑道:"一切都好,你不用挂念。"
阿尧抹了抹眼角,又好奇道:"公主怎么突然回宫了?是不是回来准备成亲?奴婢听宫人们说,您和沈大人半年后就要大婚了——"
一提这个,萧明昭顿时垮下脸:"别提了!婚期被延后两年了!"
"啊?"阿尧瞪大眼睛,"为什么?这也太可惜了……毕竟,嫁给沈大人可是公主从小到大的心愿!"
萧明昭一怔:"我……从小就想要嫁给他?"
阿尧用力点头:"对啊!公主十四岁在太学府第一眼见到沈大人,回来就嚷嚷着这辈子非他不嫁!"
萧明昭眼睛一亮,立刻拉着阿尧在桌边坐下:"快!你贴身照顾我这么多年,一定知道不少事,快跟我说说!"
阿尧掩唇一笑,掰着手指数:"公主以前可喜欢缠着沈大人了,不是偷藏他的奏折,就是故意在他讲学时捣乱。有一次,您还把他养的兰花浇多了水,差点淹死,结果沈大人非但没生气,还亲手教您怎么养花……"
萧明昭听得津津有味,托腮笑道:"原来我以前这么无理取闹啊?"
"沈大人一直以来都可宠您了!"阿尧说着,忽然神色一黯,"……直到五年前那场宫变。"
萧明昭笑容微僵:"宫变时……他怎么了?"
阿尧声音低了下去:"奴婢只知道那夜下着大雨,沈大人为救陛下挡了一剑,心脉受损,差点……没挺过来。"她攥紧衣袖,"醒来后,他就开始疏远公主,他的心疾也是那时落下的,时常咳血……可您还是不死心,日日往他府上跑,甚至翻墙进去找他。"
萧明昭指尖微微发抖:"后来呢?"
"后来……"阿尧轻声道,"拓跋公主和世子来访,带了能缓解沈大人病情的药,大人服用后缓解了许多,然后没几天您就决定跟他们去北境……之后的事,奴婢就不清楚了。"
殿内一时寂静。
萧明昭垂眸,看着自己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昨日替他系香囊时,触碰到的温度。
原来……他们之间,隔着这样多的生死与岁月。
萧明昭还沉浸在阿尧讲述的往事中,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公主!不好了!”府邸管事白蔻慌慌张张地冲进来,额上还带着汗,“陛下、陛下命人把首辅府邸给拆了!”
“什么?!”萧明昭猛地站起身,杏眸圆睁,“拆了是什么意思?怎么回事?!”
白蔻喘了口气,连忙解释:“奴婢刚刚听宫人们议论,说是自从沈大人去北境后,陛下一直为他保留着官职和府邸,今年又亲自去请他回来复职,可沈大人还是不愿回朝。陛下原本说再等两年,可今日不知怎么的,突然大怒,直接下令拆了首辅府,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萧明昭急得一把抓住白蔻的手腕。
白蔻咽了咽口水,低声道:“还说既然人不回来,这位置也不必留了,换个人来做首辅……”
萧明昭脑子“嗡”的一声,指尖微微发颤。
——皇兄这是故意的!
他明明知道她刚回宫,明明知道她急着想见沈砚之,却偏偏在这时候拆他的府邸,还扬言要换人?!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就往外冲,连披风都来不及拿。阿尧和白蔻连忙追上去:“公主!您去哪儿?!”
“去找皇兄!”萧明昭头也不回,声音里带着怒意,“他敢拆沈砚之的府邸,我就敢拆他的御书房!”
萧明昭一路疾奔至御书房,却发现殿门紧闭,只有两名侍卫肃立在外。
"陛下呢?"她急声问道。
侍卫抱拳行礼:"回公主,陛下方才带人去首辅府了,说是要亲自监督拆房事宜。"
"什么?已经在拆了?!"她心头一跳,转身就往宫外跑。
她一路小跑着穿过长街,远远就看见首辅府外围满了工匠和宫人。
有人挑着拆下的木梁和砖瓦往外走,她心头一紧,加快脚步冲了过去。
府门大开,院内尘土飞扬。萧明煜负手而立,正沉着脸指挥:“拆干净些,砖瓦都运去修城墙,这面墙、那间房,统统拆了!”
“皇兄!”萧明昭冲到他面前,气息微乱,“你什么意思?!”
萧明煜瞥她一眼,语气淡淡:“拆个空置的屋子,还要你同意不成?”
“你明明知道——”
话音未落,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府内一堵高墙轰然倒塌——那是沈砚之从前的书房。尘土飞扬间,几个木盒子从残垣断壁中滚落,盒盖摔开,露出里面泛黄的信笺和卷起的字画。
萧明昭眼尖,认出那些莫名熟悉的物件,连忙喊道:“停下!都停下!”
工匠们面面相觑,纷纷看向皇帝。萧明煜抬了抬手,众人立刻退到一旁。
萧明昭跪坐在散落的木盒间,指尖颤抖着展开第一幅画卷——
海棠扑蝶图
画中十三四岁的少女提着浅绿裙摆,正踮脚去捉枝头颤颤的粉蝶。画角题着清隽小字:
“蝶栖海棠,昭栖吾怀。”——永元二十二年夏
记忆如潮水涌来——
阳光明媚,十三四岁的少女踮脚去够枝头最高的海棠,浅绿色的裙摆扫过青石板上未干的雨渍。"砚之哥哥,接住我!"少女纵身一跃,正落进他怀里。
花瓣纷扬如雪,沾了她满身。
泪珠"啪"地砸在宣纸上,她慌忙用袖口去沾,又急急展开第二幅——
及笄礼图
画上盛装的少女戴着累丝金凤冠,眉心一点朱砂灼灼如焰。题字力透纸背:
“吾家昭昭,宜室宜家。”——永和元年春
第三幅画卷滚落开来——
醉卧海棠图
宣纸上少女罗裳半解醉卧花间,唇边噙着娇憨的笑。墨迹淋漓的题跋刺入眼帘:
“昭昭醉酒,海棠失色。”——永和二年昭昭十七岁生辰夜
记忆轰然洞开——
偏殿的海棠树下,他带着酒气的唇碾过她的嘴角。“沈砚之你...唔...”未尽的话语被吞没在交缠的呼吸里,满树繁花震落如雨。
“登徒子...”她带着泪笑骂,又抖着手去够第四幅——
悬崖勒马图
朱砂勾勒出惊心动魄的一幕:红衣少女在悬崖边勒马,烈马前蹄已然踏空。题字斑驳似染过血:
“悔迟半步,险失吾爱。”——永和三年惊蛰
记忆碎片尖锐地扎进心头——
她冲进他的书房,看见他将字画用宣纸压住,她问他在做什么,他回答她说,在研究裴琰的招数步字。
骗子………
断魂崖上宇文烈的刀光闪过,她半个身子已悬在万丈深渊之上。“这次…我没有迟。”沈砚之染血的手死死攥住她腕骨,将她拽回怀中的瞬间,她听见他胸腔里破碎的呜咽。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发疯似的扒开其他木盒。盒子侧倒,里面东西散落,全是一封封的信笺。
她跪坐在满地狼藉间,指尖颤抖着拾起一封封泛黄的信笺。
每一封,都是沈砚之的字迹。
每一封,落款都是“臣,沈砚之,绝笔”。
「永和二年腊月初七,臣请陛下勿以臣故,减公主食邑。」
「永和三年正月初六,公主喜甜,御膳房新进蜜饯方子,附于折后。」
「永和三年二月初八,臣死不足惜,唯忧公主夜惊……」
最后的一封,赫然写着:
「永和三年春,愿吾妻昭昭,余生顺遂。」
“妻……?”萧明昭猛地抬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不可置信地看向萧明煜,“他这是什么意思?!”
萧明煜蹲下身,从废墟中拾起一张泛黄的绢纸,递到她手中。
——那是一纸婚书。
「永元二十三年,臣沈砚之,愿聘萧氏女明昭为妻,此生不渝。」
女主的泪水"啪"地砸在"聘"字上,墨迹晕染开来。
"当年宫变那年,你才十五岁。"萧明煜轻声道———
“宫变前的三个月,你跑来御书房,说要在及笄礼当日嫁给他。”
萧明昭思绪涌来——
首辅府邸的书房内,少女趴在书案对面,“若我他日及笄礼上向皇兄求赐婚...”少女指尖戳他批阅的奏折,“沈太傅应是不应?”当时,沈砚之垂眸藏起悸动,只应了一句:“公主慎言。”
萧明煜指尖点了点婚书上的日期,“朕第二日就召他入宫,他跪在阶下,亲笔写了这封聘书。”
萧明昭攥紧婚书,指节发白。
"可三个月后……"萧明煜叹息,"宫变发生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那这些信……"
“每一封都是他以为自己要死时写的。”萧明煜拾起地上散落的信笺,"从永元二十三年到永和三年,整整四年,他每次牵机引的毒发作,都会写一封绝笔。”
萧明昭的眼泪再也止不住。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日日夜夜,他早已将她当作妻子。
——原来在她追逐他的岁月里,他早已在生死边缘,一遍遍写下对她的牵挂。
萧明煜轻轻按住她发抖的手:“昭昭,若没有那场宫变……”
“他早已是我驸马。”她哽咽着接话,将婚书紧紧贴在胸口。
风卷起散落的信笺,萧明昭将婚书与那些"绝笔信"紧紧攥在手中,猛地站起身。
"昭昭?"萧明煜刚想拦她,却见她已经提着裙摆往外冲,石榴红的衣袖翻飞如蝶。
她一路奔至府门外,翻身跃上侍卫牵来的骏马,缰绳一勒,马儿嘶鸣着扬起前蹄。
"你要拆便拆——"她回头,眼眶还红着,声音却清亮,"但这宅子得给我留着!谁也不准住进来,这是我未来夫君的府邸!"
萧明煜负手立于阶上,眼底浮起笑意,却故意板着脸:"朕若偏要赐给别人呢?"
"那我就拆了你的御书房!"她扬鞭一指,马蹄在原地踏出飞扬的尘土,随即调转方向,朝着城门疾驰而去。
"公主!您刚回来!又要去哪儿啊?"阿尧追出府门,急得直跺脚。
远处传来萧明昭带着笑意的回答——
"去接驸马!"
身影渐远,萧明煜终于低笑出声。
他转头看向方才推倒书房墙的工匠们,袖袍一挥:"去领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