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账目

    夏日里,大理寺厨役去西市采买,鲜蔬鲜肉皆是一日一送。冬日里规矩不同,除了需保鲜的鲜肉日日配送,其余干菜、腌货皆是三日一送,放在储物架上慢慢用。

    至于米粮,自有司农寺的太仓署按月统一拨付,堆在储物架最上层。

    厨役每日来后厨第一件事,便是清点新到的食材、核对账目,而后淘米、择菜、生火,为朝食做准备。

    故一早的食材已经点过一遍了,陈洋非要沈风禾再点一次。

    毕竟眼下他是主厨,沈风禾也不能多说什么,拿着账册便去清点。

    萝卜和白菘码得整齐,冬葵斤数也对......她逐一审对,没多大功夫就核对得七七八八。

    正要收尾,她的目光被横梁上挂着的两串腊火腿吸了过去。

    火腿油光发暗,瞧着倒是成色不浅,可表面却蒙着一层白中泛青的霉斑。

    沈风禾踮脚伸手,摸了摸那层霉斑,粗糙发黏,眉头当即蹙起。

    恰好吴鱼端着空锅过来刷洗,她连忙喊住:“鱼哥,你快看这个。”

    她指了指火腿上的霉斑,“这腊火腿都长了霉了,怎还挂在这儿?万一吃坏了人可不得了,我解下来拿去丢了。”

    “哎,可丢不得!”

    吴鱼阻止道:“这是陈厨特意带来的,说是他们家亲戚腊月腌的好东西,费了不少盐和酒才成。他说这霉是腊味的精华,吃的时候用滚开水烫一烫,切薄点,再上锅蒸透,只剩肉香。”

    “这不太好吧。”

    沈风禾眉头蹙着,“霉变的东西最是凶险,大人们日日审案奔波,肠胃本就受累,真要是吃坏了,上吐下泻的,岂不误了公务。”

    “哪能啊。”

    吴鱼继续道:“我前几日就尝过几块,陈厨切了薄片焯了水,跟青菘炒在一处,干香得很,嚼着还带点咸甜,吃完也没肚子疼。陈厨说了这点霉斑算什么,开水一烫,啥脏东西都杀没了,放心吃。”

    沈风禾见吴鱼使眼色,她只能瞥了那两串腊火腿一眼,继续清点。

    廊下积雪处,又有两盘已经凝了的豕肉。

    这肉颜色发暗,边缘也发干发柴,隐约还能看到几处奇怪的痕迹。

    “鱼哥,这又是什么时候的肉?”

    她转头喊住刷完锅,正要去添柴的吴鱼。

    吴鱼挠着脑袋想了半晌:“让我想想......噢,这是五日前晚食剩下的,陈厨让放在这儿的。”

    “啊?五日前的?”

    沈风禾瞪大了眼,“这都放这么久了。”

    吴鱼一脸理所当然,“陈厨说了,冬日天寒,食物一旦冻上了,那便是永生了,放多久都没事。”

    沈风禾有些无奈,“可这是烧好的熟肉,不是冻着的生豕肉,哪能这么放?我今早来的时候,见院墙上还蹲着狸奴呢,你看这肉上的痕迹,许是被狸奴叼过、吃过了。”

    吴鱼瞧了一眼,却还是劝道:“哎唷,这是陈厨特意留的,他说了自个儿会吃,咱们别多管,免得他不高兴。”

    大理寺上头拨下来的银钱,能保证好一日二食的用度,不需要将食材存这样久。

    眼下这儿竟比她在乡下吃得还省。

    沈风禾核对完,吴鱼忍不住问,“妹子,我瞧你手艺这么厉害,以前是哪家食肆或是府上的厨娘?”

    “我以前帮乡邻们做席面罢了,都是些家常手艺。”

    “乡下做席?”

    吴鱼语气里满是佩服,“你这么年轻就敢接席面,可太厉害了。往后在这儿好好干,定能多拿些工钱。我来这儿两年了,一月才四百钱,虽说管吃管住,可除了添些衣裳零碎,也存不下啥钱。”

    他没说上几句话,就听见陈洋的嗓门从灶台那边传来,“吴鱼,你的柴火呢!”

    “来了来了!”

    吴鱼连忙应着,转身就往灶台跑。

    陈洋瞥了眼站在一旁的沈风禾,脸色依旧没缓和,却也没再指派她干活。

    “你新来的,先在各处逛逛,熟悉熟悉大理寺的规矩和各处情形,别到处乱闯惹麻烦。”

    大理寺占地颇广,殿宇错落,廊庑纵横,来往皆是步履匆匆的官吏。

    沈风禾也不多逛,只在饭堂附近的廊下慢慢遛着,熟悉周遭环境。

    她迎面撞见几个上午抢过生煎的小吏,他们见了她便笑着招呼:“沈娘子,今日晚食用什么好东西?”

    沈风禾弯眼一笑,“我也说不准呢,晚食该是陈厨做主,你们可得问他去。”

    小吏们“啊”了一声,脸黑了一阵,便往办事房去了。

    她顺着廊下往前走,远远瞥见一处匾额写着“少卿署”。透过窗户远远一望,能看到陆瑾伏案执笔的身影。

    她今日对郎君的评价。

    温润如玉,也是长得好看的。

    她心中满意欢喜。

    沈风禾就这么慢悠悠晃着,闲得快要数起地上的石头,才挨到申时初。

    后厨那边已燃起炊烟,晚食要开做了。

    因着上午生煎馒头的惊艳,吏员们早早就惦记着晚食,刚到饭点,便接二连三地往饭堂赶。

    饭堂里的热气腾腾,可他们凑上前一瞧,脸上的期待就淡了大半。

    陈洋做的晚食荤腥是两味:一盆葱豉煮豕肉,另一盆是芫荽炒獐子肉。

    他们拿着筷子拨了拨,个个皱着眉。

    “老陈,这豕肉咬不动啊,塞牙。”

    另一人夹了几根芫荽,“只有芫荽,没有獐子肉......我们玩个找獐子肉的游戏如何。”

    抱怨声断断续续,大多扒拉几口就放下了。

    陈洋听着,满口回答,“豕肉煮太烂没嚼头,獐子肉在里头,再找找。”

    沈风禾坐在饭堂角落,面前摆着个小碗,慢悠悠地吃着,对周遭的抱怨声浑不在意。

    有个小吏实在吃不惯陈洋做的菜,便走到她跟前,苦着脸问:“沈娘子,你怎么不掌勺?”

    沈风禾笑了一声,“后厨还是陈厨做主,我新来的,跟着吃就好啦。”

    小吏瞥见她碗里的东西,嗅了嗅,“沈娘子,你吃的锅焦怎是金色的,闻着好香。”

    碗里的锅焦每一块都煎得微焦,表面裹着一层细腻的金黄,还撒了切碎的紫苏,瞧着就酥脆诱人。

    “我自己做着吃的。”

    沈风禾笑着往他跟前递了一块,“吏君要来一块尝尝?”

    “要要要。”

    小吏连忙接过来,放进嘴里一咬,“咔嚓”一声脆响,咸香瞬间在舌尖萦绕。

    “是加了咸鸡子黄?”

    咸鸡子黄油润与沙沙的口感,裹着酥脆的锅焦,越嚼越香,完全不粘牙。

    “好吃,嚼起来好香!”

    小吏三口两口吃完,还有些意犹未尽,“平日里的锅焦已经够香了,眼下这块还一点不腻,沈娘子你真的好会做。”

    他这一喊,旁边几个小吏也围了过来,纷纷讨着要尝,原本满是抱怨的饭堂,被香气和赞叹声盖了过去,把沈风禾围得水泄不通。

    陈洋站在灶台边,看着这副光景,好气。

    大锅饭底下的锅焦,能比肉香?

    他本就憋着股气,见沈风禾抢了自己的风头,更是心头火起。

    “沈风禾,等一下你去送饭。”

    沈风禾正给身边小吏递锅焦,闻言抬眼,“送哪里去?”

    陈洋勾起嘴角,露出一抹不明所以的笑。

    “还能送哪儿?大理寺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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