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王天鹤又快步跟上林觐：“林师兄，你认为陈师妹是个什么样的人？”
“胆大心细、无比狂妄。”林觐步履不停。
“嘶，倒是跟我对她的感觉差不多。”王天鹤露出少年人特有的骄矜神色，“再加一条，深藏不露。”
他回想起在青山派初见陈大刀时的情景。凡人入玄门，便是以浊入清。新晋弟子身体是沉重的、思维是蒙昧的、心头是芜杂的，而修行便是将身体修炼得如风一般轻盈，如动物一般灵敏，心思澄净，从日月天地精华中体会身心合一之境，直至与天同寿，与地同源。是以最高境界必定便是飞升。
自然，从古至今还未出现过真正飞升之人。但这确实是诸位弟子孜孜不倦修行的目标。
而陈大刀——
“她脚步沉重，动作不算灵活，又算是年轻，还是个女子。是以一开始我们都认为她是个新入门的弟子，现在居然能挟持穆凤——”
“穆凤没那么好挟持。”林觐打断道。
“哦？”王天鹤饶有兴致地望向林觐，“还请林师兄不吝赐教。”
理论上林觐是王天娇的夫君，也就是王天鹤的姐夫，但凭直觉判断，林觐不喜欢他姐姐，也并不喜欢“姐夫”这个称谓。
“他恶名昭彰，却一直未受到严惩。身为名门正派的天演派为何要如此姑息他？再者，有不少人重金寻求邪魔外道诛杀他，那些杀手却总是无功而返。”
“你是说他必然很厉害？”王天鹤仔细思索一番，“所以有可能是故意受钳制。”
“我不明白陈大刀为何能钳制住他，是否真的修为比他高深，至少山洞里、沿路，都没有剧烈打斗痕迹。”
王天鹤赞同地点点头。
“沿路都是鸡骨头。”林觐提醒。
王天鹤行进一段路，四下逡巡，果然如此：“刚刚那家客栈的招牌菜就是烤鸡。店家说她临走前打包了两只烤鸡。当然也可能是别人留下的。不过这附近都是农庄，若真是买了烤鸡，大概会宝贝地带回家里仔细食用，不会这样边走边吃。”
林觐点点头：“嗯。”
王天鹤看向林觐，目露欣赏，无怪乎自己姐姐这么喜欢他，父亲也有意拉拢。
林觐除了风姿玉秀，天分出众，心思和观察力也是一等一的敏锐。
自己在青山派遍览各门派典籍，不过真论玄门中事，还不如每年都要下山执行任务的林觐知晓得多。
“看来她果然是在给我们留信号。那我就更好奇她想带我们去哪了。”王天鹤看向道路尽头，繁华城镇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这个方向绝非是押送穆凤回青山派。
他轻轻一笑，充满兴味：“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呢，陈大刀？”
以此同时，高大的芦苇荡中，穆凤死死掐住陈大刀的脖颈，双眸中凝聚着狠厉的光芒：“说，你到底是谁？”
他双手用力掐紧，却未察觉到她的反抗，相反，这个女子用一种奇怪的笑意依然望着他，那笑容中带着无比的从容。
“你猜不到我是谁吗？”
“我怎么猜得到你是谁？”穆凤怒斥，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以示恐吓。
“穆草这个名字你真没听过？她不是你的女儿么。”
穆凤骤然一怔。从一开始她提及福德的时候，他没想起，可提到穆草便已猜到她必然跟天演派有关系。
“你是穆草？”他狐疑地问，上下打量她。
“她当年不是受你和你三哥的安排，进入青山派远山居门下，去照顾那病弱的顾怜怜。”
“没错。不过后来她死了。”
“她没死。”陈大刀肯定地回答。
穆凤盯着她——这人真是神人，被卡住脖颈，他眼见她双手一晃，正提起警惕以为她要反抗，谁想她居然是把双手背在身后，一副全然不设防的模样。
且这等隐秘事件，此人究竟是如何得知的？穆凤深感疑惑。这都是将近十年前的事了。
“你到现在还猜不到我是谁吗？”陈大刀微微一笑，忽然一股纯阳内力自她体内暴涨，如狂风般震开了穆凤的钳制。
穆凤一边震惊于对方的功力确实不凡，另一方面仔细打量她：“你偷到了《阳神决》？”
陈大刀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不，你跟她长得不像！”
“你送她进入远山居时，她才十三岁。如今我已二十有二。时隔九年。你真记得你女儿长什么样吗？”陈大刀轻轻揉着被掐红的脖颈，语气中带着讽刺。
穆凤眼珠子一转，上前两步，大掌按在她肩膀上微微一压：“既然是一家人，那就好说了。”他眼神一凛，“你真拿到《阳神决》了？”
“你觉得呢？”陈大刀扭头，含笑看向他。
若是之前还觉得对方只是奇怪，这会儿穆凤真觉得她有点儿穆家人的风采了。当初的穆草若真得到《阳神决》偷偷藏起来修炼，才年纪轻轻有如此深厚内力，确实说得通，更何况这种自私自利、黑心黑肺的风格还真的像他们穆家人。
当年送她进远山居接近顾明之，本也没对她抱多大希望，毕竟王天虹日夜监视都没从顾明之身上套出《阳神决》，顾明之若真有《阳神决》也不会被欺辱至此。
他仰头哈哈大笑，手掌重重拍在陈大刀背上，力道大得让她微微前倾：“我的好女儿，你娘是谁来着？”
陈大刀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你都不记得，我怎么会记得？”
“哈哈哈哈。还真是我们穆家人没错。”穆凤哈哈大笑，但笑声渐歇时，他的眼神逐渐冷峻，带着审视的意味缓缓看向她，“那，你去天演派是为何？”
“杀人。”
“杀谁？”
“天行长老，还有卧龙长老。”陈大刀的目光陡然锐利，“所有□□过我的人。”
穆凤沉沉地望着她，许久，他才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看来你确实是我的女儿。”
记忆有时，会如潮水般涌来。
大宅院里的空气总是阴冷的。
即便是在最奢华的府邸，金碧辉煌之下也难掩那股子腐朽的气息。
穆凤的生父家财万贯，生活奢靡到了极致——从东厢房到西厢房，不过十几丈的距离，却要四个奴才两个丫鬟随行伺候，吐痰必用金痰盂，漱口必是上好的碧螺春。
府中娇妻美妾成群，兄弟更是众多。随着老爷年事已高，日渐昏聩，家族内部的明争暗斗愈演愈烈。管事们贪污受贿，外头的掌柜中饱私囊，丫鬟仆从们趁机作乱，偌大的穆府早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穆凤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外表光鲜、内里腐朽的家族。
因为是丫鬟所生，他不仅从未享受过少爷应有的尊荣，反而人人可欺。
后来，他娘亲为了生计，跟着一个小管事私奔了，将他独自留在穆府。
连口热饭都没人给他送，他只能终日躲在厨房和柴房里，靠偷食度日。
直到有一天，他蜷缩在厨房水缸后偷吃时，无意中听到两个仆人在议论他那被送上玄门大派天演派修行的三哥穆虎——那是穆天威的本名。据说他在天演派颇受器重，声名远扬。
天演派，那可是传说中的玄门大派。若能去那里修行，就不再会受人欺凌。更何况，他三哥就在那里。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生根发芽。十岁那年，趁着府中大乱，他偷了些金银，毅然踏上了前往天演派的路。
天演派的弟子出人意料地热情，见他是个孩子，说是来寻穆虎的，便二话不说将他引了进去。
沿途所见，殿宇气势恢宏，
弟子们训练有素，这才是真正的玄门气象啊。
他自幼就听说三哥穆虎是人中龙凤，资质非凡——父亲送往天演派的儿子那么多，最终留下的却只有三哥一人。他无比期待见到这位传说中的三哥。
那日在厢房中，他终于见到了三哥——并非想象中那般玉树临风，只是个高大壮硕、面容刚毅的中年男子。
但他还是满眼发亮，忍不住满怀崇拜地唤了一声：“三哥！”
那时的穆天威已拜天阴长老为义父，顺势改了“天”字辈的名字。
见到穆凤时，他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情，眉头紧皱：“你来做什么？！”
他一怔，以为三哥只是从未见过自己，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弟弟感到陌生。
就在这时，三哥的师尊天阴长老走了进来。他须发皆白，一身白衣，颇有仙风道骨之姿。
天阴长老捋着胡须，目光在穆凤身上停留良久，才缓缓道：“天威，这既然是你弟弟，既然来了，就好生照料。”
穆凤喜出望外，连忙跪拜：“多谢长老！”
天阴长老含笑点头，目光却在他身上流转不去。
穆天威面色沉肃，低声应道：“是。”
接下来几天，三哥待他极好——亲自派人伺候他沐浴更衣，给他添置新衣，让他品尝各种美味佳肴，还准许他留下来修习武艺。
穆凤以为自己真正地找到了一个家。
待他安顿下来后，某个夜晚，三哥来到他房中，很是认真地对他说：“穆凤，师尊让我问你，天演派有一门长生不老的秘术，你想不想学？”
日日见到天演派弟子修炼的场景，他早已心向往之。听到这话，他激动得从床上一跃而起：“当然想学！”
“那就好。”
三哥蹲在床前，月光只照亮他身后的门槛，将他整个人笼罩在阴影之中，面容模糊不清。他握住穆凤的手：“这是一门老少皆宜的修行秘术。但你要吃得苦，且绝不能对外人透露半分。”
穆凤迫不及待地点头：“我知道！我发誓绝不告诉任何人！三哥，你对我真好！”
穆天威久久地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他的头，转身离去前，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夜，他兴奋得彻夜未眠，无比庆幸自己选择了来天演派。
三哥待他如此之好，天演派如此之好，他一定要留下来。
隔了两天后的深夜，他已睡熟，迷迷糊糊被传唤到天阴长老的房中。
满心以为长老是要传授他长生不老的秘术。
然而隔着白纱帐中，他却见到天阴长老赤身裸体坐在床边，他睁开眯着的眼睛，精光毕现，身侧燃着铜炉，燃着气味奇怪的烟熏。
他伸手召他：“过来。”
原来，天演派的“纳精补虚”，是以童男童女的元精之气来填补自身的浊气，以求长生。
大部分长老选择女童，但也有少数，如天阴长老，偏爱男童。
……
穆凤惊醒，洞外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童年往事了，而且竟然睡得如此沉，他心神一凛，立刻握住铁环银勾，目光去寻陈大刀。
洞口处，陈大刀正在活动筋骨——这个自称穆草，化名陈大刀的女子。
她真是他的亲生女儿吗？
也许。
他有过很多孩子，为了让孩童的“质地”更精纯，天演派选中了穆家人来互相繁育。
他的孩子大多被留在天演派的后山洞中，成为长老们修炼的“药引”，只有资质出众的才被允许出来，成为天演派的弟子。
即便他们真有血缘关系，他也不会真把她当作“女儿”看待。
陈大刀转过身来：“咦，你醒了？看你睡得那么沉，是梦到什么了吗？”
穆凤坐起身，眯着眼睛打量她：“你打算怎么杀他们？”
“硬杀。”陈大刀轻描淡写地说，“直接打上门去。”
“……。”穆凤盯着她看了许久，“我相信我女儿不会是个傻子。”
陈大刀闻言哈哈大笑，走到篝火旁坐下：“我们这一路留下的篝火痕迹如此明显，想必林觐和王天鹤很快就能追踪至此。青山派掌门王天虹一定很想知道天演派的长生不老秘术到底是什么，否则也不会派他那个天才儿子来追捕你。”
“你想借刀杀人？”
“不。”陈大刀抬起头，目光如炬，“是想用你们天演派来试试王天鹤的实力，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如传言中那般，是个天才。”
“你的目标不是天演派？”穆凤疑惑。
“都是。”陈大刀的微微笑着，“整个玄门名门正派，我都想一一试过。”她双手握拳，语气振奋，“待我试遍天下高手，便要一统玄门，做那人间至尊！”
穆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