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那扇门，在周晚身后关上，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那晚之后，一种更甚于冷战的无言僵持，像厚厚的冰层，冻结了出租屋里所有的声响和温度。他们依然生活在同一空间，却像两颗沿着不同轨道运行的星球，最近的距离，也隔着亿万光年的真空。

    那篇关于化工厂的报道，在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后，最终以一种折中的方式见了报——部分最尖锐的指控和具体企业名称被隐去，保留了核心事实和受害者的故事。这算不上胜利，甚至是一种妥协，但它依然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激起了一些涟漪，引发了部分公众和环保组织的关注。对周晚而言，这是一种精疲力尽的坚守，是理想在现实重压下，勉强保住的一点点体面。

    周屿那边，那个让他连续数月熬夜、甚至牺牲了周年旅行的重大项目，终于圆满收官。不仅客户满意，更为“启明资本”带来了惊人的利润，他在公司的地位水涨船高，成为了最年轻的、也是最被看好的项目负责人之一。真正的庆功宴在公司内部举行，香槟、赞誉、通往更高阶层的认可，像潮水般涌向他。

    事业上的巨大成功，冲淡了些许他与周晚之间关系的阴霾，也让他重新燃起了一种“可以修复”的错觉。他固执地认为，之前的争吵源于压力，而压力现在解除了。他需要用一种足够有分量、足够有仪式感的方式，来弥补之前的缺席和争执，来重新证明自己有能力、也愿意为他们的未来负责。

    他预订了京州最顶级的法餐厅之一，“L'étoile”（星辰）。位于摩天大楼的顶层，拥有俯瞰全城璀璨夜景的落地窗，需要提前数月预约。他动用了一些关系，才临时拿到了位置。他想，这里配得上他的成功，也配得上他想要重新开始的决心。

    他没有提前告诉周晚具体地点，只在下班前发了条信息：“今晚七点，我订了餐厅，庆祝项目成功。地址发你，一定要来。”

    信息公事公办，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周晚收到信息时，正在整理化工厂事件后续的一些材料。她看着那条信息，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一丝荒谬的疲惫。庆祝？庆祝什么？庆祝他的世界又征服了一座高山，而她的世界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带着妥协的守卫战？

    她本想拒绝，但手指在键盘上悬停许久，最终还是回了一个字：“好。”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答应。或许是残留的习惯，或许是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一丝微弱的、对回到过去的奢望。

    那天，周晚下班后，没有刻意打扮，依旧穿着平时通勤的衬衫和西裤，外面套了件米色的风衣，与餐厅门口那些穿着晚礼服、珠光宝气的女士格格不入。她乘电梯直达顶层，侍者恭敬地为她引路。

    餐厅内部极尽奢华，水晶吊灯折射出迷离的光晕，柔软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水、雪茄和食物混合的、象征着身份与财富的气息。周屿已经坐在靠窗的位置，穿着一身显然是新订制的深蓝色西装，头发精心打理过，脸上带着事业成功赋予的自信光彩。他看到周晚，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艳，随即起身，为她拉开椅子。

    “你来了。”他的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温和。

    “嗯。”周晚坐下，目光掠过桌上精致的银质餐具和晶莹的水晶杯，落在窗外那片浩瀚的城市灯海上。从这里看去，那些为生活奔忙、挣扎、喜悦、悲伤的人们，都渺小如尘埃。这视角，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疏离。

    “这里 view 不错吧？”周屿试图寻找话题，语气带着展示的意味，“我特意订的位子。”

    “嗯，很壮观。”周晚淡淡回应。

    点菜，上菜。每一道菜都像精美的艺术品，侍酒师彬彬有礼地推荐着配餐酒。周屿显然做足了功课，熟练地使用着餐具，谈论着食物的产地和烹饪手法，偶尔穿插着项目完成过程中的一些“惊险”片段和最终成功的酣畅淋漓。

    他侃侃而谈，神采飞扬。他讲述着如何与难缠的客户周旋，如何在数据崩溃的边缘力挽狂澜，团队如何在他的带领下创造奇迹，老板如何拍着他的肩膀暗示着即将到来的晋升……他沉浸在自己构建的、充满征服感和成就感的叙事里，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和自豪。

    周晚安静地听着，偶尔动一下刀叉，食物在口中味同嚼蜡。她看着他，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他的成功是真实的，他的努力也毋庸置疑。但不知为何，他口中那个波澜壮阔、数字飞舞的世界，离她如此遥远，远得让她感觉不到丝毫的共鸣，只有一种深深的、灵魂上的疲惫。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无声地强调着他们之间的那条鸿沟。

    终于，在他一段关于未来职业规划的畅想暂告段落后，周晚放下了刀叉，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

    “周屿，”她开口，声音平静，却像一块石头投入了他激情洋溢的叙述中，激起了不和谐的涟漪，“恭喜你。”

    周屿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几分，以为终于打破了坚冰：“谢谢！晚晚，我知道前段时间我太忙，忽略了你。但现在好了，这个项目结束了，以后我会多抽出时间……”

    “我上周，”周晚打断了他，目光平静地直视着他的眼睛，“拿到了新闻奖。年度深度调查报道，银奖。”

    周屿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眨了眨眼，像是没听清，或者没反应过来：“……什么？”

    “那个关于化工厂的报道，虽然过程很艰难，结果也打了折扣，但评委会还是肯定了我们揭露真相的努力。”周晚的语气依旧没有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颁奖典礼，就在上周三。”

    上周三……周屿在脑子里飞快地回忆着。上周三，他在做什么？好像是在准备这个庆功宴的最后细节，好像是在和一个非常重要的潜在客户打高尔夫，好像……他完全不知道有这回事。周晚没有告诉他。而他，也根本没有留意到任何相关的信息。

    一股冰冷的寒意，猛地从脊椎窜了上来。他看着周晚平静无波的脸，那双曾经盛满星光和对他崇拜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让他心慌的平静。

    “你……你怎么没告诉我？”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慌乱和指责。

    “告诉你什么？”周晚微微偏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几乎是怜悯的嘲弄，“告诉你我差点被起诉？告诉你我被网络暴力？还是告诉你，我坚守的所谓‘意义’，在你看来不过是需要计算风险和回报的‘项目’？”

    她轻轻拿起面前的水杯，抿了一口，冰水划过喉咙，带来清晰的冷意。

    “你看，周屿。”她放下水杯，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璀璨而冰冷的光海，“你记得你项目里每一个关键节点的日期，记得每一个重要客户的名字和喜好，记得庆功宴要订在‘L'étoile’。但你忘了，或者说，你从未真正在意过，我的世界里，什么才是值得庆祝的时刻。”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最锋利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他们关系中最残酷的真相。

    周屿张了张嘴，想辩解，想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太忙了，我……可他看着周晚那双仿佛早已洞悉一切、并且不再抱有任何期望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变成了一种窒息般的无力感。

    他精心准备的庆功宴，这奢华的环境，这美味的食物，他事业成功的炫耀……在这一刻，全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的笑话。他用尽全力想要证明的“价值”，在她轻描淡写的一句“拿到新闻奖”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他以为他在弥补，在重建。

    殊不知，他只是在亲手为这段关系，敲下最后一颗钉子。

    餐厅里，悠扬的小提琴声依旧在流淌，周围的宾客低声谈笑，享受着顶级的服务和美食。而在靠窗的这个位置上，气氛却降到了冰点。

    周晚没有再看他，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

    而周屿，坐在他对面，穿着价值不菲的西装，面前摆着精致的餐点，却感觉自己像个一无所有的、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他赢得了整个世界，却好像，快要弄丢了他世界里，曾经最亮的那颗星辰。

    这场原本意图弥合裂痕的庆功宴，成了一场彻底暴露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的、空心的仪式。华丽的表象之下，是感情彻底死去的、冰冷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