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阿徽的屋子里却摆着一尊冰雕。
林岫正在给阿徽施针,遏制住蔓延的蛊毒。
十二愁眉不展地递来冰水浸透过的毛巾,抚过阿徽的额头和手臂,触到那烫人的温度。
“林大夫,小姐还能撑多久?”
“极阴之体再找不到的话,撑不过明年夏天。”
二人正说着,陆亭胤领着郁寻策走了进来。
“一定要找到极阴之体吗?林大夫可有他法?”
郁寻策胳肢窝里还夹着一捆卷宗,原本案子有些疑点想向阿徽讨教,没曾想阿徽的病情又加重了,故而焦急发问。
林岫瞟了一眼睡在纱帘内的阿徽,又看了一眼来人气势汹汹的模样,立刻起身退至一旁回话:“法子有是有……只是……”
“林大夫直言便是。”
陆亭胤看着林岫迟疑的神情,便知法子代价非常,可如今病的是自己的妹妹,花多少银子都是值得的,即使她不是陆家亲生的。
“既然找不到药引,那便可以一人之驱炼成极阴之体,少说也需要一月有余的时间,且极阴之体对身体的损害是终身的,容易体寒多病,男子绝精女子经断,终身不得生儿育女。”
“这不难,只要发出重金悬赏,广招试炼者,必然有人前赴后继。”
陆亭胤似乎松了一口气。
郁寻策却仿佛听出其中关窍:“极阴之体如何使用?”
“男女媾精方可解毒。”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这和广招天下面首有何区别?
荒唐。
太荒唐了。
郁寻策的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十二歪着头打量着他。
*
阿徽再次醒来之时,正值辰时。
眼前人影幢幢。
“你醒了?来,喝水。”男人的嗓音沙哑,似乎是刚惊醒的鼻音。
郁寻策俯身递来一勺水,墨色的长发从肩头滑落,落在阿徽的肩窝。
阿徽挣扎起身,惊讶地微微蹙起眉头,扶额晃晃脑袋,才看清面前的人,原来真的是他。
“怎么是你?乾镜院那边出了什么事?”
“......”沉默良久,郁寻策小心翼翼地呼出一口长气,“无事,你好好休息。你的病很快就能好了,我去看看药煎好没?”
“阁主怎么样了?”
郁寻策的脚步微微一顿。
案桌上的卷宗被窗边的微风吹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伴随微风吹进来的还有街巷口传来的唢呐声。
“屠钧天今日下葬?”阿徽的手攥紧了被褥。
屠钧天名正言顺下葬,替罪羊找到了。
“阿徽,你的身体还很虚弱,不宜劳心费神。”
“郁寻策,我知道你们在为我着想,没关系的,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让我完成最后一件事。”
“你清楚什么?我们很快就能找到极阴之体了,陆府已经发布悬赏,自愿炼成极阴之体可保一世荣华富贵。你的身体一定会好起来,你可以去做你所有想做的事,包括这一件。”
郁寻策坐回阿徽的床前,认真地看着阿徽,他不想她再有性命之虞。
他缓缓拉住阿徽的手,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别再一个人涉险,让我......让大家陪着你,好吗?”
阿徽下意识地抽回手,别过脸去,心中一直绷着一根弦——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她没有资格替母亲原谅他,更没有资格握手言和。
看着阿徽的举动,郁寻策的心中似乎有一瞬的抽痛。
前尘往事恰似一条天堑横亘在二人心间,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才能换一个站在她身边的可能。
“总之这些事,你现在别想碰,养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
落雁阁阁主宿娘坐谋反,秋后问斩之日迫在眉睫。
阿徽被陆亭胤和十二连哄带骗地带到陆府老宅,曾经这座简洁干净的院落如今已是芳华满地、红叶飘零。
雅苑内似乎传来悠扬的琴音,又有笛声相和。
“小姐,马上就到了,我和少爷选的包你满意。”
落英缤纷的院内,两名孔武有力的男子正在抚琴吹笛。
“你们带我来就为了这个?”阿徽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转头看着身侧的两个人。
“什么叫就为了这个?”陆亭胤皱起了眉头,“这不是让你们先培养一下感情嘛?到时候......也顺利些。”
阿徽无奈地闭上了双眼。
“哥,我需要时间接受这件事情,今天就先这样了。今日当值衙门还有事,我先走了。”
阿徽说罢转身就要逃走,对于这个治疗方法她觉得是有些荒唐的,说不定陆亭胤的病也是靠林岫给的邪术好起来的。
说着还鄙夷地朝陆亭胤上下打量了两眼。
“不是,阿徽,你什么意思?”陆亭胤拦住阿徽的去路,“你该不会觉得我的病也是这么好的吧?”
“你怎么知道我是这样想的?”阿徽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想,不然怎么能心照不宣地想到一块去。
“林大夫是四季谷神医,不是什么歪门邪道出身的。”
“打住,我真有急事,先走一步。”说着,又回头指着那两名男子,“你俩看看像话吗?”
陆亭胤和十二对视一眼皱起眉头:不像画吗?
而后都从对方的脸上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回过神来,阿徽已经快步走到了回廊拐角,于是连忙追了出去。
“你到底喜欢样的呀?我们接着帮你找找,时间不多了。”
*
阿徽快马抵达乾镜院。
“陆将军,您不管来多少次都没用,闻总督不见。”
“我有证据要亲自呈交。”
“证据?你交给我吧,我来递给总督。”
当值的金军镜卫挑眉看了一眼阿徽,伸手准备要走阿徽的证据。
“劳烦你通报一声。”说着朝镜卫手里塞了一袋银子。
“啧,拿开。”他眯着眼,不耐烦地舔了舔后槽牙,“这种脏钱以后别往乾镜院里送。”
“是我不懂规矩,但是这份证据至关重要......”
“陆将军,我今天喊你一声将军是因为你姓陆,但是这个证据......”
阿徽的眸光倏然一冷,利刃出鞘,血溅三尺。
那镜卫便被一剑封喉,睁大了双眼缓缓倒了下去。
院里的侍卫当即涌了上来,将阿徽包围。
阿徽举着剑上前,白皙的面庞上还凝结着喷溅出来的血。
她踱着步子向前走了几步,在那具尸体旁站定,将剑再次狠狠地插在了那个男人的心口,身旁的镜卫如惊弓之鸟般瑟缩了两下。
寒霜般的目光转向身旁瑟瑟发抖的镜卫,那双朱唇动了动:“把剑擦干净了,本将军出来的时候取走。”
那镜卫看了看两侧的人无动于衷,再抬头对视上阿徽的寒眸,立刻垂下眼睑,握剑作揖。
颤抖的声音略显沙哑:“是......陆将军。”
*
闻修竹正立在窗前的茶几上摆弄香料,宽大的袖摆被襻膊束起,杵臼反复捣磨香料发出声声闷响,龙脑香随着窗边的风四溢开来。
“陆将军来得正巧,我制作了一些香囊,送与你,此香可缓缓你的心烦气躁。”
闻修竹伸手将桌案上制作好的香囊递与阿徽,指尖还残存一缕香,悄悄钻入阿徽的鼻间。
阿徽迟疑着接过,寒眸打量着眼前这位满头华发的白衣道士,和乾镜院里的其他人显得格格不入。
“闻总督果然气度非凡,只是这香囊下官可不敢收。”
“我是动过杀你的念头,但是如今我不会杀你。为了乾镜院,更为了我的好徒儿。”
“那下官就更不明白了。”
阿徽眉峰一挑。
闻修竹淡笑一声,并未言及其中深意:“你会明白的。”
“闻总督,下官这里有些字据想必您会感兴趣。”
阿徽将此前在鹄恩寺搜罗出来的信纸呈给闻修竹。
不料,闻修竹竟不予理会,兀自捣磨手中的香,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意料之中。
“闻总督很爱香?”
“早些年乾镜院还未成立时,我作为朝阙使臣来往西域运送香料,久而久之便爱上了。”
闻修竹脸上带着淡然的笑,波澜不惊的眼眸中暗藏着翻涌的回忆。
“看来,您当年和屠尚书斗法,是您赢了。”
阿徽起身,心中疑云重重,欲将往事重提。
倘若真如自己猜测的一样,那信中残页载明的内涵便昭然若揭——抢夺香料贸易的路线,顺势成立起乾镜院为己所用。
而她的母亲便是死于这场博弈。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所谓香料不过是幌子,招兵买马才是闻修竹的目的。
“输赢与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与屠尚书永远势不两立、永无高下之分,这才是陛下愿意看到的。”
阿徽眸光微闪,细微的龙脑香丝丝入窍,她的耳目似乎更加清明了些许。
“下官记得您当年那条路线是沿着碎叶关向西而行的吧。”
闻修竹的手一顿,冷笑一声抬头:“信是在鹄恩司找到的吧。”
阿徽眸光一闪,心间泛起寒意,他怎会知晓?
莫非是他放的?
“闻总督果然是神机妙算,下官确实是在鹄恩寺捡到的。信中这条路线曾经一度被旃兰国把持着,幸亏您出马拿下了它。”
闻修竹勾起嘴角,淡淡应着。
“你若是想拿去做生意,可不能打它的主意。”
“这是为何?”
闻修竹抬首,幽冷的眸打量着阿徽。
“因为曾经运送这条线的人,都没能活着回来。”
只有他活着回来了。
阿徽佯装惊恐,一双眸转了两下,认真说道。
“碎叶关以西地势险要、天气变化无常,要拿下确实不是易事,更何况是行商。下官倒是有一计可以让您的队伍再次壮大,也可助您借此机会在朝中重掌大权。”
阿徽顿了顿,“为了乾镜院,也为了您的好徒儿。”
一朝天子一朝臣。
闻修竹讶异的眼神一闪而过,仔细凝眸瞧着阿徽。
“有何良策?”
“招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