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雪心情忐忑,他倒像是天地的主人似的,引得天公也烦闷不安,雨晴不定。
他是翡城玉京洋行里的先生,没什么过人的本事,只做点端茶倒水的小事,要不然凭着这样一副上等皮相,早就成了拍卖会上的拍品了。
平时低眉顺木,灯光斑驳下,倒也不是分外惹眼,只是颇得不太达官贵人的达官贵人们的喜爱,来往的闲客,总是要调笑他几句的。
但是,今早的日头刚连着灜城的海面,他起身不过一盏茶,哦不,现在用洋人的话说,是一杯咖啡的时间,洋行行长的襄理就亲自找到他,带上他从未见过的真挚笑容,来恭喜他。
恭喜他什么?
“恭喜我什么?”阿雪不解。
“嗐,瞧我高兴傻了,咱们不大一点儿的洋行,可接着个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了。”
襄理挤眉弄眼,贴着他的耳根,谄媚又高高在上地恭喜他,“一个贵人,可点名要你走呢!”
“要我做甚?我又没甚么本领。”阿雪不解。
“听说是要培养你什么的,反正是好差事。”襄理紧接着又流露出猥琐,“也说不定,是瞧上你了呢?”
阿雪嫌恶地扇气儿,“哪儿来的一股骚味儿?你又这么兴奋做甚?”
“你是不知道,贵人啊,可给了咱们这个数!”襄理故弄玄虚地用发皱的手指比了个五。
“五个银元?”阿雪往高了估,觉得自己最多只值这个数了。
“格局小了兄弟,五百块大洋啊!这都够好几年咱们洋行的营收了。”襄理昂首挺胸,觉得身板都能挺直了。
这下真是轮到阿雪震惊了。
阿雪开始惴惴不安,却又挣扎着问,“这天上掉下的饼子,有我的份儿么?”
襄理老脸一僵,讪笑道,“你都发达了怎么还看得上这点小钱呢?”
阿雪嗤笑,踱步出了院。
去冷静冷静。
他回想着这几日的过往,侍奉的也不过是一些小有富贵的闲人。
这玉京洋行说是洋行,不过也只是个在洋人大佬屁股后面捡捡漏的饭盆子,挣不着几个钱,还起了个仙气飘飘的名号。
想起洋人曾经干的事儿来,阿雪啐了一口,“我呸,几个脸啊,就敢觊觎老子的地盘儿。”
两年前他已经混成了丐帮大哥,蓬头垢面的他却被洋行行长捡了回来,说是有几分姿色,想带回来当拍品给买了,只不过自己当时不知道,只觉得离得够远够安全了,也该往上走走,就跟他去了洋行。
阿雪也佩服他,脸上被自己糊得全是泥也能被他看出来花容月貌。
结果洗干净了,过于出色的容貌差点闪瞎了行长的狗眼,舍不得拍了,只留着日后私下单独联系真大佬买个拍卖会上达不到的价钱。
这不,就卖了。
阿雪平日里是有不动声色接触接触贵人们的想法,他出来混的这三年,笔直的背被他含胸压低了去,一身清润的风骨被他踩碎抛弃,哪里会过于引人注目而有别的想法呢?
只不过想多听听洋人的子弹,又射在哪里了。
阵阵的细雨翻湿了阿雪粗槽的衣角,他捏紧又放松,用不多的几个钱买了街上有名的热气腾腾的肉包子,平时都舍不得买,如今到真想不顾一切地尝尝了。
他这一转身,就不知前路在何方了。
.
“终于爬回来了,小子,接你的人都等了半天了,跑哪儿浪去了?赶紧上路吧。”行长和襄理居然都来了,还塞给了他一套衣服。
阿雪瞧着新鲜,本来忐忑紧张又有些兴奋的劲儿倒也散了些。
他被行长两人赶着又被所为贵人的属下迎着上了斯蒂庞克。
豪车啊,阿雪心想,曾经天天做马车,他爹守旧,又清正廉洁,就爱颠着,这还是他第一次坐汽车,但车里车外都看着价格不菲。
又被迎着上了火车,呦呵,还是头等座啊,好家伙,今天倒是把时尚做了个遍了。
阿雪坐定刚想换衣服,那贵人的书下就送了一套新的且一看就穿不起的衣裳。
这下,阿雪是真的觉得自己是要被送去当姨太太了,毕竟他除了脸真的没什么好被企图的。
他布鞋内侧的锋利刀片可要藏不住了。
但出其所料,这衣裳倒是很有几分光风霁月温润公子的模样。
阿雪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这副打扮,好似一朝又成了名满全城的城主公子。
他自嘲笑笑,微红的眼眶却只留给了曾经的自己去发现。
一路安静,只是思考自己该如何应对那位素未蒙面的贵人。
出了站,走到街道上,才发现这竟是两年未归的灜城。
他开怀了十六年的故乡啊。
可只是隔了三年的这里,已经是熟悉又陌生。
有新建的楼,带着洋人的风格,有更多的乞丐,被洋人分了粮食。
阿雪拳头紧握,别去了眼睛。
他心疼,那些也曾经阖家团圆的百姓,也和他一样三年前当了乞丐,衣不蔽体,人人可欺,没有尊严,却头破血流地也想要活下去。
可他束手无策,只觉得刀片咯得他脚生疼。
轿车十分稳当,到了贵人的府邸,他愣住了。
这个位置,是他曾经所住的地方。
但曾经庄重古朴的“城主府”已被西洋风的别墅所代替。
阿雪的心揪揪地疼,像是要把他最后一丝念想也掐断了。
他倒要看看这个新城主是甚么模样。
进了屋子,只有些女佣在忙活,没看见贵人的人影儿。
阿雪打量着着偌大的房子,瞧着挺新,估计没住进来多久,毕竟他才走了三年,推翻再建还装修也真是着急。
阿雪嗤笑。
“先生,请跟我来。说话的是个年轻的男人,阿雪望着,总是有些恍惚,因为他眉眼间与他爹有些相似。
没成想,他竟把阿雪带到了书房。
不过瞬息,阿雪就看清了眼前的贵人。
“噗通”一声,他却是直接跪下了。
“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寄雪,你不跪父母天地,跪我做甚?”这个年近不惑的男人语气严肃,却流露出亲切的教诲。
寄雪起身,声线中带着颤抖,“难怪我被天价买走,范叔,小子本以为世上再无亲人,没成想您竟还在,却也不知其他长辈如何了……”
“我那帮子弟兄啊,不是死了,就是杳无音信,但如今你回来了,小奈也在我身边,我已十分知足。”一贯冷峻严肃范懿也是眼眶微红。
他看出寄雪欲言又止,便劝慰他,“既已重聚,万千苦难你我都无需多言。”
寄雪含泪无言颔首。
“都怪那杀千刀的洋鬼子,我定要他们千刀万剐以报咱们国人的血海深仇。”寄雪又恨恨地咬牙,眼眶血红。
“一定会的,但如今你已不能是寄陇之子寄雪,你当有个新的名字,新的身份。”
寄雪跪下叩首,“贵人救鄙子于水火之中,恳请贵人赐名,鄙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便赐你‘茶泠’二字吧。”范懿俯视寄雪。
“谢城主赐名。”茶泠再叩首。
“你先去休息,明儿个见一见你小奈弟弟,几年不见了,他甚是想你。让阿信领你去房间。”范懿抚慰道。
阿信就是那个眉眼有几分像父亲的男人,他低眉顺目,目不斜视地带他出去。
大概也是范叔怀念与父亲并肩作战的日子,才留下了个这般的人儿当襄理。
可没成想,刚走到楼梯口,就踫上了个人物。
寄雪垂眸,倒有些许惊讶,三年多不见,这孩子倒蹿的快,已经快与他一般儿高了。
可与他对视的瞬间,寄雪只觉得头痛欲裂。
咣——
范奈猝不及防地与多年前的自己对视了。
耳边喧闹,是心脏收缩泵出血液所引起的动脉搏动,是脏腑迸发出难以言表的生命力。
这是哪?
无人可答。
范奈看见十四岁的自己赶忙扶住了这局身体,也就是有完整意识的茶泠。
茶泠半倚着他,脚下虚软无力,行动困难,十四岁的范奈不知所措。
此时,看似清瘦的阿信却一把将茶泠抱了起来走向房间。
天旋地转。
“先生,冒犯了。”阿信垂首。
范奈呆愣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雪哥……”
雪哥?
记忆猛然窜进脑海,二十五岁的范先生想起了十一年前与茶泠的重逢。
还带着少年气,眼尾泛红的雪哥也是这般突发变故,被阿信抱走。
场景重合。
他遍体生寒。